第821章 贤臣误国(1 / 2)

三月三十日·正午·建康

京口陷落的噩耗,如同裹挟着血腥气的飓风,随着零星溃兵和江面上仓皇逃回的船只,在三月末的正午,狠狠撞进了南陈的心脏——建康城。

“汉军!汉军在京口登陆了!”

“京口……京口守军好像败了……”

“听溃兵说,铺天盖地的汉军战船,慕容绍宗的旗号……”

各种真伪难辨、却无一不指向可怕现实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飞速蔓延。短短一个时辰,建康这座曾经以为战争还很遥远的繁华帝都,瞬间被前所未有的恐慌彻底攫住。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京口的陷落不再是遥远的边关战报,而是战争铁蹄踏破家门的第一步。巨大的生存恐惧驱使他们涌向市集、粮店。米铺前瞬间排起长龙,掌柜刚喊出“今日米价八百钱一斗”,话音未落便被疯狂的抢购人潮淹没。不到半天,城内仅存的十几家还在营业的店铺被洗劫一空,布帛、盐巴、药品、甚至干菜都被抢购殆尽。

黑市应运而生,粮价如同脱缰野马,眨眼间突破“斗米千钱”的天价,且有价无市。

更混乱的是城门处,出现了荒谬的“双向逃亡潮”:城内的老弱妇孺拖家带口,拼命想挤出城门,逃往他们认为更安全的乡下;而城外村镇的居民,则以为高大的城墙能提供庇护,拼了命地想涌进城内。两股人流在狭窄的城门洞内对冲、推搡、哭喊咒骂,孩子的啼哭、老人的哀叹、军士徒劳的呵斥交织在一起,秩序彻底崩溃。

而对于朝廷官员和军队高层,京口的失守意味着冷酷的战略现实:建康与上游的晋陵等重镇的联系被汉军一刀切断!富庶的江东之地被汉军在京口这个节点,硬生生切割成东西两个无法呼应的战场。更致命的是,汉军主力可以以此为跳板,从容集结,直扑建康!朝堂之上,围绕着是否应立即出兵夺回京口,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

建康皇宫·弘德殿内

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百余名身着朱紫袍服的文武高官济济一堂,却无人有暇寒暄,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分歧。争论已经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一派以领军将军杜僧明、周铁虎等少壮派将领为核心,他们面色激愤,言辞激烈。

“必须立刻夺回京口!”杜僧明声如洪钟,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指向殿外,仿佛京口就在眼前,“京口乃建康咽喉锁钥,岂容沦于敌手?若不迅速反击,重夺此要地,我军士气何在?国威何存?!眼睁睁看着门户洞开,却蜷缩不出,这口气,我杜僧明咽不下去!三军将士也咽不下去!”

另一派则以尚书令徐陵、太尉陈法念等老成持重的文官及部分宿将为首,主张谨慎。

太尉陈法念须发皆白,但目光依旧锐利,他沉声道:“杜领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岂能凭一时血气?京口已失,敌锋正锐。慕容绍宗乃当世名将,其麾下五万汉军皆是百战精锐,且占据北固高山。我军仓促前往,是仰攻高山,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当务之急,应是立刻收缩附近诸军,固守建康,集中所有力量,寻求与汉军主力进行一场决定性的会战!而不是将宝贵的兵力,消耗在京口的无谓攻坚之中!”

陈霸先高踞御座之上,面沉似水,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他听着下方激烈的争吵,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鎏金扶手,眼中光芒闪烁,却始终一言不发,任由两派争执。没人知道这位开国皇帝此刻内心翻腾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尚书令和太尉为何如此惧战?!”杜僧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极度的愤怒甚至有些破音,他不再顾及官场礼仪,直接冲着徐陵和陈法念吼道,“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现在京口新失,敌军立足未稳,正是反击良机!若我们此时怯懦,坐视不理,全军上下都会认为朝廷已无战心,士气必将一落千丈,届时敌军压境,谁还愿效死力?!这不是保存实力,这是自毁长城!”

这番近乎指责的激烈言辞,让极其重视上下尊卑和朝廷礼仪的太尉陈法念瞬间黑了脸。在他眼中,杜僧明不过是个凭借军功蹿升的毛头小子,资历浅薄,竟敢在金殿之上如此“痛斥”自己惧战,简直是狂妄至极!

他重重冷哼一声,苍老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怒意:“杜领军!请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这里是商议军国大事的弘德殿,不是你撒野的军营,更不是可以肆意咆哮的酒肆!老夫随陛下讨伐李贲、平定广州之乱,在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沟里当土匪!你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战争?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的勇气,什么又叫匹夫之勇的愚悍?你有何资格在这里指责老夫惧战?!”

“你——!”杜僧明被这番夹枪带棒、揭老底兼人身攻击的话气得满脸通红,浑身发抖,指着陈法念,一时竟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有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好了好了,二位都消消气。”尚书令徐陵适时地站出来打圆场,他脸上挂着惯常的、让人看不清真实想法的温和笑容,“杜领军忠勇可嘉,太尉老成谋国,都是为国事筹谋,只是角度不同。本官当然也希望京口能重回我手,但事情需从长计议,面对现实,不可单凭意气行事啊。”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将争论拉回了“现实”层面。

杜僧明强压怒火,转向徐陵,语气生硬地问:“敢问尚书令,我们需要面对什么‘现实’?”

徐陵不慌不忙,伸出三根手指,缓缓道:“现实有三。其一,欲夺京口,必先出兵。请问杜领军,若要击败据城而守的五万汉军精锐,我们需要出动多少兵力?保守估计,非十万不可。我们有十万大军吗?其二,就算有这十万大军,由谁统帅?粮草何来?能否在野战中抵挡住汉军铁骑的冲击?去岁京口外,八百汉骑屠戮我三万将士的惨状,想必杜领军记忆犹新吧?其三,也是最关键的,慕容绍宗这五万人,是否就是汉军全部主力?西面荆州方向,汉王刘璟会不会亲率大军顺江东下?若我军主力陷在京口,汉军西线主力忽至,建康空虚,届时又该如何?”

徐陵这一连串冷静到近乎残酷的问题,如同冰水浇头,让热血上涌的杜僧明瞬间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给出有把握的答案。野外击败汉军?他毫无信心。汉军西线是否还有大军?几乎可以肯定有。这让他满腔的斗志,顿时化为了深深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