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真的手在围裙上反复蹭着,粗布摩擦的“簌簌”声里,她忽然挺直了脊背。炉子里的火苗“噼啪”跳了一下,映得她眼底亮起来:“我们结婚后,天佑确实跟我念叨过几句。”她往灶间的方向瞥了一眼,伙计们正围着案板说笑,声音隔着厚厚的土墙传过来,变得嗡嗡作响,“您想问什么,直接问就是,只要我知道的,一定照实说。”
田丹握着笔的手紧了紧,笔尖在纸上悬着,形成一个小小的墨点。窗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有人在门外屏息倾听。
田丹握着铅笔的手悬在笔记本上,笔尖凝着一点墨,目光沉静地落在徐慧真脸上:“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你再仔细想想。”她往煤炉边挪了挪,大衣下摆扫过凳腿,带起细小的灰尘,“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都可能有用。”
徐慧真端起茶杯抿了口,滚烫的茶水烫得舌尖发麻,却让混沌的记忆清晰起来。她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桌角的木纹,声音低沉得像从旧时光里浮上来:“天佑说,那天晚上特别冷,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跟刀子似的。他正蜷缩在被窝里发抖,就听见院门关得‘哐当’响,他爹跟头豹子似的冲进来,棉袍下摆都被刮破了。”他爹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混着煤灰往下淌,眼神里满是焦虑和警惕,往院子外头张望了好几回,又一把拉开抽屉,把里面的信件胡乱塞进怀里。
“他爹当时脸白得像纸,抓起炕桌上的水壶一口气灌了半壶,说‘出事了,有人暴露了’。”徐慧真的指尖在桌面上划着圈,仿佛在描摹当年的场景,“上级命令这条线上的人天亮前必须撤离,说稍后会有人来接应,让他们抓紧准备。”
“天佑他妈当时正在纳鞋底,听见这话,针扎在手指上都没喊疼,抓起炕上的包袱就往里面塞东西。”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他爹把两个炭炉都点上了,一个放在堂屋,一个搬进里屋,炉子里烧的不是煤,是一沓沓的纸,黑烟裹着火星子往上窜,把房梁都熏黑了。
“可接应的人还没来,院门就被撞开了。”徐慧真的声音突然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黑狗子’的皮鞋声砸在院里的石板上,跟敲在人心上似的。他爹把天佑往他妈怀里一推,自己抄起炕下的枪,就往堂屋冲,给他们娘俩争取时间。”
“枪声‘砰’的一声炸响,震得窗户纸都破了。”她的手指死死抠着桌角,指节泛白,“天佑说,他妈抱着他往灶房跑,灶洞里早就挖好了藏身的地方,能容下一个半大孩子。他妈把他塞进去,还往他手里塞了个窝头,说‘千万别出声,妈去看看你爹’。”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枪声,还有人喊‘往屋里冲’。”徐慧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天佑蹲在黑漆漆的灶洞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似的。后来有脚步声进了灶房,他吓得把窝头都攥碎了,渣子掉在地上都不敢捡。”
“他听见有人在外面喊‘没有活口’,还有人骂骂咧咧地说‘妈的,没找到电台’。”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些可怕的声音,“那些人翻箱倒柜的,把值钱的东西都抄走了,连他妈陪嫁的银镯子都没放过。”
“天佑在灶洞里藏了两天两夜,饿了就啃两口干硬的窝头,渴了只能咽唾沫。”徐慧真的眼圈有些发红,“他说最害怕的不是饿,是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还有老鼠爬过脚背的感觉。”
“直到第三天晚上,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吴婶才赶来撬开灶洞的石板。”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吴婶把他抱出来的时候,他浑身都僵了,嗓子哑得喊不出‘娘’,只能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
煤炉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田丹握着笔的手停在纸上,墨点在“黑狗子”三个字旁边晕开,像一滴凝固的血。窗外的雪还在下,把整个世界都裹进了一片死寂里。
徐慧真端起茶杯抿了口热水,水汽模糊了她眼底的情绪。她尽量让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把李天佑当年断断续续说的话串起来,一句句往外倒。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细节,经她的口说出来,带着灶膛里余烬的温度,父亲烧文件时的咳嗽声,母亲往棉鞋里塞棉絮的簌簌声,还有远处更夫敲梆子的“梆梆”声,都像在耳边响着。
田丹始终没插话,手里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飞快游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和窗外雪花落在玻璃上的轻响缠在一起。她偶尔会停下笔,用铅笔头轻轻敲着太阳穴,等徐慧真说到关键处,又立刻俯下身,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漏过一个字。笔记本上已经记了满满三页,字迹工整得像刻上去的,重要的地方还画着圈,墨色深得发沉。
徐慧真的话音刚落,田丹就合上了笔记本,指尖在封面上轻轻摩挲着:“黑狗子是什么时候闯进院子的?”她抬眼时,目光锐利得像锥子,“有没有听到更夫敲过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