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清望着窗外飘雪的天空,雪花大得像棉絮,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砖窑厂的烟囱还在冒烟,那股黑烟在雪地里显得格外刺眼。他慢慢蹲下身,膝盖“咚”地撞在水泥地上,把那张被揉皱的信纸小心翼翼地摊平,指尖轻轻划过“父子同心”四个字,那是他当年在照片背面写的,如今看来,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知道了。”他从灶台上拿起个刚出锅的热馒头,烫得手指直哆嗦,塞给蔡全无,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麻烦你告诉慧真,让她多照看着点雨水,那丫头心思重,别被人欺负了。柱子那边……他已经成人了......”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等我想办法,总会有说清楚的那天,到时候一定让那姓易的绝户付出代价。”馒头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睛,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混着面粉往下淌。
蔡全无接过馒头,烫得两手来回倒着,看着何大清重新系上围裙,用断了的带子在腰上胡乱打了个结,背对着他往灶膛里添煤。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佝偻得像块被压弯的炭。蔡全无咬了口馒头,麦香里带着股淡淡的苦涩,心里清楚,有些账确实急不得,得等时机,就像这砖窑里的火,得慢慢烧,才能把生坯烧成坚硬的钢。
蔡全无推开京城四季鲜的木门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嗒、嗒”落在青石板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光。门轴发出“吱呀”的声响,惊得檐下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带起的雪沫子落在他的棉帽上。
徐慧真正低头核对着账本,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算珠碰撞的脆响里,还混着后厨传来的剁肉馅声。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目光先落在蔡全无沾着泥点的棉鞋上,鞋帮上还挂着冰碴,显然是一路赶回来的。手里的算盘“啪”地停了,算珠卡在半路,悬而未落:“蔡主任回来了?”
“嗯。”蔡全无摘下湿漉漉的棉帽,露出被汗水浸得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往煤炉边凑了凑。炉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把他冻得发紫的脸颊烘出层暖意。他从中山装口袋里掏出封信,信封边角磨得发毛,还沾着些褐色的泥点:“这是何大清让我给你的。”
又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麻纸,纸边被汗水浸得发潮,边缘卷成了波浪形,“这是他亲手写的证词,说当年托付易中海时,原话只是‘孩子就托付你帮忙照看一下,钱和信直接给孩子’,绝没说过让他代领。”麻纸中间盖着个鲜红的指印,红得像血,“这是他按的红手印,说要是打官司,他敢去当堂对质。”
徐慧真捏着那张麻纸,指腹反复划过“易中海”三个字,纸页被捏得发颤,边缘起了毛边。她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着,像是有团火在烧:“我就知道是这老东西在中间搞鬼!”她把账本往柜台上一合,黄铜锁扣“当啷”撞出脆响,震得旁边的醋瓶都晃了晃,“我现在就去找柱子,把邮局的汇款单存根和这证词给他看!”她撸起袖子,露出手腕上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就算那笔钱拿不回来,也得让他知道他爹的苦心,不能再被易中海当枪使!”
“慧真!”蔡全无急忙拉住她的胳膊,手指攥得紧紧的,把她的蓝布围裙都拽得变了形。炉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晃动的鬼影,“何大清特意嘱咐了,柱子现在对易中海言听计从,简直把他当亲爹敬着。你这时候去找他,就算带着这些东西,他也未必信啊!”他顿了顿,声音沉了沉,“弄不好,还会被易中海反咬一口,说你挑拨离间。”
徐慧真甩开他的手,围裙带子被扯得“嘣”一声,差点崩断:“信不信也得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窗纸都颤了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父子成仇,让易中海那个伪君子在中间得意!”话音刚落,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带进股刺骨的寒气,卷得炉子里的火星子飞了出来,落在青砖地上,很快灭了。
田丹站在门口,穿着件藏青色的列宁装大衣,领口系着条深灰色围巾,几乎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只露出双清亮的眼睛。她手里拎着个黑色的布包,包带勒得手指发白,神色凝重得像结了冰:“慧真。”
徐慧真的动作顿住了,看着田丹睫毛上沾着的雪粒,心里咯噔一下,这时候,她怎么来了?
“田干部?”徐慧真眼角的余光瞥见田丹衣襟上未化的雪粒,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连忙用围裙擦了擦手,“可有阵子不见你了,快进来暖和暖和,我给你泡杯茶。”她侧身引着田丹往角落走,那里摆着张条凳和小方桌,是田丹以前常坐的位置,桌腿边还留着常年蹭出的浅痕,“这么冷的天,路上不好走吧?”
蔡全无刚把煤炉捅旺,见田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他抓起墙角的扫帚,低着头往后厨走,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刚好盖住了前厅的动静。经过门帘时,还特意把棉布帘往两边掖了掖,挡住了从后厨投来的视线。
田丹往四下扫了一眼,灶间传来伙计们剁肉馅的砰砰声,夹杂着蒸汽顶开笼屉的嘶响,前厅里只有账台后的算盘偶尔发出脆响。她这才把冻得发红的手缩进大衣袖管,声音压得像落在雪上的棉絮:“我来问你些事,关于李天佑父母牺牲时的情景。”说着从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笔记本,封皮被磨得发亮,边角卷成了波浪形,“我最近在整理旧档案,发现他们的案子……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徐慧真刚提起的铜壶顿在半空,热水“滋啦”溅在手背上,她却像没察觉似的,只是盯着田丹手里的笔记本。那本子的颜色深得发暗,像浸透了陈年的血:“当年的事不是早就结案了吗?”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杯底的茶渍在木桌上晕开个浅褐色的圈,“天佑跟我说的也不多,他那时年纪小,还发着高烧,怕是记不清多少了。”
“无妨。”田丹翻开笔记本,纸页间掉出片干枯的枫叶,“我只是随便问问,看有没有被遗漏的细枝末节。天佑去了前线,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还清楚些当年的事。”她指尖在折角的那一页顿住,铅笔字被摩挲得有些模糊,“哪怕是他随口提过的一句话,或许都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