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许久,一道破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从他喉间溢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雨水泡过的棉絮,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冷硬。
那不是命令,是绝望到极致的哀求。他依旧背对着铭安,高大的头颅无力地垂下,脖颈处的线条绷得发紧,仿佛再也支撑不住那千万年孤寂的重量,连肩膀都微微垮了下来。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吾王……”
声音颤抖得厉害,再也没有了方才的盛气凌人,只剩下最赤裸的脆弱,像个迷路的孩子,
“你以为你献上的是你的爱,可你亲手递给吾的,是未来无尽岁月中,最锋利的一把刀……等你化为尘土,这把刀就会日日剜着吾的心,让吾在千万年的孤寂里,反复回忆此刻的温暖,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人总会用那长长的一生,去怀念那短短的一瞬。可是,那一瞬就足以抵挡未来所有的不堪。”
铭安的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后背上,声音带着一丝愧疚的轻颤,“对不起……是我自私了,我没有考虑我死之后的事情,那对你来说,大概是最残忍的惩罚吧……不过长赢不喜欢我反而更好,有了心尖血,你就可以不用沉睡,在以后的时光里,你也会遇到让你心动的、能陪你更久的兽……”
身后那番“体贴”至极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钢针,狠狠扎进长赢的心脏最深处,比任何拒绝和斥责都要残忍百倍。
彻底否定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悸动与牵绊,将铭安自己,定位成了一场为他“未来幸福”而牺牲的、悲壮又可笑的献祭。
长赢僵硬的身躯猛地一颤,那剧烈的战栗顺着脊椎蔓延,连环在他腰间的手臂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点点转过身来……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像是耗尽了他千万年的修为,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
这一次,没有挣脱那个拥抱,反而任由自己被圈在对方清瘦的怀里,以一种极其别扭又狼狈的姿势,低头俯视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铭安的睫毛还沾着一丝海风带来的湿气,眼底写满了真诚的歉意与温柔,可这份温柔,此刻却像刀子一样,扎得长赢心口发疼。
双碧蓝的眼眸里,再无一丝一毫的冰冷或愤怒,只剩下破碎的、漫无边际的哀伤,像一片被风暴席卷过后,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死寂之海。
“所以……”
声音低哑得不成调,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的味道,“在吾王看来,吾的心,是可以被随意替换的物件吗?旧的磨损了,就换一个新的,继续填补空缺?”
抬起一只爪子,那只曾捏碎过金石、斩落过无数强敌的骨节分明的大爪,此刻却在半空中剧烈地颤抖着,迟迟不敢落下,不敢触碰眼前这头小鹿柔软的银白毛发,仿佛一碰,对方就会像泡沫一样消散。
“你用你的命,换吾的自由……”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底的哀伤几乎要溢出来,“就是为了让吾,用这份沾着你鲜血的自由,去爱上别的兽?让吾对着另一张脸,忘记此刻你环着吾的温度?忘记你说‘当真了’时的语气?”
“所以,长赢是承认……你爱我了吗?”
铭安的反问轻柔得如同海风的叹息,却又尖锐得好似世间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长赢最后一道防线,将他血淋淋的、藏了千万年的心事,赤裸裸地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他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悲愤,所有的自欺欺人,都在这一句话面前,被彻底堵了回去,化作了无法言说的恐慌,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双颤抖着悬在半空的大爪,猛地攥紧成拳,爪尖深深嵌进爪垫,却感觉不到疼,紧接着又无力地松开……仿佛连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被困在那个并不算强壮的怀抱里,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弹。
碧蓝的眼眸剧烈地收缩着,死死地盯着铭安那双清澈的、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玩笑或试探,找到一个让他可以继续自欺欺人的借口。
然而,他只看到了认真,看到了执拗,看到了一团让他灵魂都在战栗的、名为“爱”的火焰……那火焰不大,却足够温暖,足够烧穿他千万年的冰封。
“……”
长赢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像是堵着滚烫的烙铁,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想否认,想嘶吼着说“吾不爱”,想用最冰冷、最刻毒的语言,将“爱”这个让他恐慌又渴望的词汇,连同这份该死的感情一起碾碎。
可当他对上铭安那双盛满了光的眼睛时,所有的谎言都卡在了喉咙里,烫得他生疼……
他撒不了谎,对着这只鹿,他连一句敷衍的假话都说不出口。
最终,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高大的身躯骤然颓然地垮了下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没有回答那个问题,只是将脸微微偏开,避开铭安的视线,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带着浓重泣音的沙哑声音,发出了最后的哀求:“别说了……吾王……求你,别再说了……”
“对不起……长赢,那天是我不对。”铭安轻轻抬爪,声音里满是歉意,“我只是感慨凡兽间的爱美好而短暂,却忽略了你,忽略了这份感情对你来说,或许比我更沉重。对不起……但是我想说,我这一生,因为有了你而变得美好,变得精彩。我永远忘不了你把我抱在怀里的感觉,忘不了你为我挡在前面的背影,忘不了你明明别扭却还是会关心我的样子。”
顿了顿,仰起头,认真地看着长赢的眼睛,语气无比坚定:“所以放心……我不会逼你取心尖血,那对你来说太残酷了。我只想和你共度一生……”
那句“我只想和你共度一生”,像最终压垮骆驼的那根稻草,让长赢所有紧绷的神经与意志,在这一刻彻底断裂。
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后退,那具一直以来都挺得笔直的、象征着无上力量的庞大身躯,颓然地、沉重地向后靠去,将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身后那个清瘦的怀抱里。
铭安的退让与这份所谓的“体贴”,比任何尖锐的质问都更让他绝望。
这头傻鹿,用最温柔的方式,为他打造了一座名为“一生”的、华美而短暂的囚笼。
明知这座囚笼的尽头是永恒的孤寂,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沉溺,想要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温暖。
海风依旧吹拂着,带着咸腥的气息,拂过冰冷的脸颊,却带不走他心口的灼痛。
那只一直悬在半空、颤抖不已的大爪,终于无力地垂落,轻轻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绝望,覆在了铭安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上。
指尖触碰到对方温热的皮肤时,像是被烫了一下,却又舍不得挪开,只能任由那份温暖,一点点渗进自己冰冷的骨血里。
“一生……”
这个词从长赢唇边溢出时,轻得几乎要融进咸湿的空气里,只有浓重的鼻音泄露着未说出口的颤抖。
喉结重重滚了两下,将脸埋在铭安颈窝,鼻尖蹭过对方带着草木清香的银白细绒。
那温度暖得让他眼眶发紧,连呼吸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短短两个字,藏着千万年不敢宣之于口的渴望:渴望被人拥抱,渴望有份温暖能填满孤寂,渴望哪怕只有一瞬的“属于”;可同时,也裹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份温暖太短暂,像朝露遇骄阳,像萤火撞白昼,终会消散,而他要在无尽的岁月里,反复咀嚼这份失去的痛楚。
这“一生”,是求而不得的美梦,梦里有铭安的笑、掌心的温度,有不再冰冷的晨昏;也是他注定要面对的噩梦,梦醒后只剩空荡荡的怀抱,和刻在骨血里的回忆,反复凌迟。
可此刻,被铭安清瘦的臂膀环着,感受着对方胸腔里平稳的心跳,他终于不再挣扎,不再用冷漠推开这份温暖,哪怕明知这沉溺的尽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是千万年孤寂的加倍偿还,他也认了。
“所以我不会再说什么让你取心尖血这种混账话了……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一次不留遗憾的旅行……”
铭安的声音顺着海风飘进长赢耳朵里。
海风卷起地上的沙粒,打着旋儿拍在不远处的礁石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叹息。
长赢依旧一动不动地靠在铭安怀里,庞大的身躯沉重得像座失去灵魂的石雕,只有覆在铭安手臂上的那只大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
指腹攥住对方温热的手腕,力道轻得怕碰碎什么,却又紧得不肯松开,泄露出他内心最后一点徒劳的挣扎:想逃,想躲回千万年的孤寂里,可又舍不得这份贴在心上的暖。
那句“不留遗憾的旅行”,像一道带着温度的最终敕令,轻易击溃了他用冷漠、愤怒、自欺欺人筑了千万年的防御。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输给了这头鹿的执拗,明明知道前路是别离,却还敢伸手要一个“当下”;
输给了这个他曾不敢触碰的拥抱明明怕被灼伤,却还是忍不住沉溺;
更输给了自己那颗早已背叛孤寂的心……
好像面对铭安时,无往不利的攻城利器却总是迎来失败。
早在铭安第一次对他笑、第一次喊他名字时,这颗心就已经悄悄偏向了温暖,再也回不去冰冷的原点。
缓缓抬起头,那双曾映过碧海蓝天的碧蓝眼眸里,此刻一片空洞,像被燃尽了所有光芒的死星,黯淡无光,连海面的粼粼波光都映不进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
“吾王……”
声音沙哑得厉害,“你总是知道……如何将最锋利的刀,精准地插在吾最柔软的地方。”
这句话没有质问的戾气,也没有怨怼的冰冷,只是一种平铺直叙的陈述,像一个被逼入绝境、彻底放弃抵抗的人,在平静地说着自己的伤口。
停顿了许久,久到海风都吹凉了他颈间的薄汗,久到远处的海浪拍了三次礁石,仿佛用尽了千万年的时光,才勉强消化掉这份裹挟着温暖的痛楚。
最终,一声极轻的、带着自嘲的叹息从他胸腔里溢出,消散在风里。
“走吧。”他说……
声音低得像梦呓,只有贴得极近的铭安能听清,“去进行你那……不留遗憾的旅行。”
“长赢,之前我和朋友也聊了我们的问题。对不起……我该和你商量的。”
铭安轻轻抬手,指尖拂过长赢凌乱的毛发,声音里满是歉意,
“但是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人总会迎来分别,但是如何迎来分别是自己的选择。我知道你内心的惶恐和不安,怕我的离开会让你重回孤寂,怕这份短暂的温暖会变成更痛的伤,但是我们现在就在一起,你就在我身边。好好珍惜当下,不应该为了既定的结果而否定现在的每一分、每一秒……”
“当下”两个字刚落,长赢的身体猛地一僵,那靠在铭安怀里的沉重身躯仿佛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生机,不再像之前那样死寂。
缓缓地、带着机械般的滞涩转过身来,碧蓝的眼眸里,空洞渐渐褪去,终于映出了铭安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银白的细绒在阳光下泛着柔光,清澈的蓝眼睛像盛着星辰,连眼尾的弧度都带着温柔。
尾巴上悬浮的三道金属环突然发出“滋滋”的轻响,细碎的电流在环身跳跃、闪烁,像极了他此刻紊乱又鲜活的心绪,再也藏不住。
低头俯视着铭安,高大身影将对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却没有半分往日的压迫感,反而透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像怕碰碎珍宝的幼崽。
那只覆在铭安手臂上的大手缓缓抬起,指尖还在微微颤抖,犹豫了许久,终于敢轻轻触碰那片柔软的银白毛发。
先是用指腹蹭了蹭铭安额前的碎发,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然后指尖下移,笨拙地、带着不容错辨的珍视,轻轻捏住了他晃动的鹿耳尖。
“珍惜当下……”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活气,像是生锈的齿轮终于被润滑油浸润,开始缓缓转动。
“吾王倒是会说些漂亮话。”话语里带着惯有的冷硬,像是在嘴硬,可尾音却不自觉地软了下去,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纵容。
捏着鹿耳的爪子微微用力,看着那毛茸茸的耳朵在掌心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兽,心脏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闷痛中竟夹杂着一丝陌生的酥麻,顺着血管蔓延开来。
海风卷起铭安颊边的发梢,拂过长赢的鼻尖,带着对方身上特有的、干净的草木清香,混着咸湿的海味,成了一种让他心悸的味道。
突然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铭安的额头上,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对方的脸颊上,带着他胸腔里的温度。那双碧蓝的眼眸紧紧锁住铭安的眼睛,里面翻涌着挣扎了千万年的恐惧……
怕失去,怕别离,怕重回孤寂;可也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铭安”这个名字,映出了眼前这头小鹿的模样,再没有别的杂物。
“若……若吾当真信了你的‘当下’……”他的声音低得像梦呓,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赌上了自己千万年的性命,
“待你化为尘土那日,吾便毁了这沧兴天地,踏碎山河,焚尽四海,陪你一起入轮回。哪怕魂飞魄散,也绝不会独自留在这冰冷的世间。”
话音未落,猛地收紧手臂,将铭安死死箍在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对方揉碎,仿佛要让两兽的骨骼相贴、血脉相融,再也不分开。
尾巴不受控制地缠上铭安的腰,三道金属环的电流声骤然消失,只剩下环身微凉的触感,轻轻蹭着对方的衣摆,像在撒娇,又像在确认这份温暖的真实性。
像是被心底翻涌的情绪推着,肩线绷得发紧,带着几分急切的笨拙俯身,滚烫的唇瓣毫无预兆地擦过铭安的唇角。
不是深吻,只是浅淡的触碰,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占有欲,仿佛要将这一瞬的温度刻进彼此的皮肤里。
唇瓣相触的瞬间,尾巴上的金属环“嗡”地一声轻颤,细碎的电流顺着尾椎窜上脊背,麻得他后颈发僵,却远不及心口那瞬间炸开的暖意来得汹涌。
那暖意裹着痛与麻,像海啸般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痛是怕唐突了对方的不安,麻是唇瓣相触时的悸动,而暖,是千万年孤寂里从未有过的热流,烧得他眼眶发湿,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但你记住,”没有离开,唇瓣依旧贴着铭安的唇角,气息交缠,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带着冷硬的狠戾,碧蓝的眼眸死死锁住对方因惊讶而骤然睁大的湛蓝瞳孔。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脸,映着他眼底翻涌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脆弱,“你若敢提前离开……敢不告而别,敢让吾独自面对这世间……吾便把这沧兴世界翻过来,掘地三尺,踏碎轮回,就算追到九幽之下,也要把你的魂魄拽回来,锁在吾身边,永生永世,日夜相伴,不得安宁。”
狠话出口的瞬间,指腹却轻轻擦过铭安被自己吻得泛红的唇角,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琉璃。
声音陡然放软,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祈求,尾音颤抖着,泄露了他最真实的恐惧:“别丢下我……铭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