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爱(1 / 2)

玄烛那日的话语还像缠在耳边,挥之不去。铭安对着空荡的前院轻呼一口气,指尖攥了攥衣摆,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转身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石桌上,清晨的露水还没被正午的阳光蒸尽,风一吹,便顺着纹路缓缓滚下,滴在地面的青苔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长赢就坐在石桌旁的石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却没半分往日的凌厉,反倒像尊被岁月遗忘的沉默雕像,庞大的身躯占去了石凳的大半,爪子无意识摩挲着石桌边缘粗糙的木纹,指腹磨得发涩,却毫无知觉。

既没像往常那样翻看案上的旧卷,也没取出武器细细擦拭。

长赢的目光空洞地落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上,槐树的枝桠遒劲,叶片在风里轻轻晃,漏下的光斑在他膝头晃悠,他却像没看见,思绪早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或许是千万年前孤寂的囚笼,或许是半个月前那个让他心头发紧的夜晚。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都是这么过的。

白日里枯坐在石桌旁,看日升日落;夜里就守在窗边,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直到晨光透进窗棂才敢合眼。

那晚铭安转身时决绝的背影,还有那句没头没尾的“我答应你了……”,像一道无形的冰墙,将两兽隔在了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世界。

他看得见铭安的身影,却摸不到那份曾经近在咫尺的温暖,连呼吸的空气,都像是冷的。

“长赢,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

那道熟悉又清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身后响起,像一颗温润的石子突然投进死寂的深潭,“咚”地一声,瞬间打破了长赢用沉默筑了半个月的壁垒。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后颈的鬃毛几不可察地竖了一下,又飞快地平复;尾巴尖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带着尾环轻微的“嗡”鸣,旋即又被他用尽全力强行压下。

没有立刻回头,像是怕一回头,就会看见自己最不愿面对的场景,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眼……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睫毛颤了颤,再睁开时,碧蓝眼眸里翻涌的慌乱、期待与不安全被碾成了冰碴,层层叠叠堆在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绪。

转过身,高大的身形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感,阴影像张密不透风的网,从头顶罩下来,连阳光都被挡去大半。

长赢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眼前的鹿兽人,目光像带着刺,掠过他脸上浅淡的笑容,又死死钉在他那双清澈的蓝眼睛上,试图从那片澄澈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比如敷衍,比如歉意,比如……告别前的伪装。

“为何?”

长赢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磨得生疼。

没问“去哪里”,

也没问“什么时候回来”,

只是直接抛出了“为何”……

这十五天的煎熬像钝刀割肉,让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对这头小鹿的任何要求都无条件纵容,他怕了,怕这突如其来的邀约,只是为了给那场迟来的告别做铺垫。

“我想出去散散步,而且有件事我想告诉你……”铭安的声音很轻,像一片柔软的羽毛,在寂静的后院里轻轻散开,落进长赢的耳朵里。

可就是这片“羽毛”,却在长赢的心湖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有件事想告诉你”——这短短七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扎在心口最软的地方,他半个月来反复推演的最坏结局。

告别、离开、从此两隔、重回孤寂……瞬间在脑海里炸开。

没有动,连爪尖都没颤一下,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碧蓝眼眸死死地盯着铭安,目光像要穿透他温和的皮囊,穿透他银白的细绒,直抵灵魂深处,看清他藏在那片澄澈底下的真实意图……你是不是,终于要告诉我,要取你的心尖血了?

目光落在铭安的脸上,细细打量着:那层银白的细绒在正午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柔光,像撒了层细碎的月光,连耳尖那点淡粉都清晰可见,哪有半分他臆想中的苍白虚弱?

这发现让长赢的心沉得更快,像坠了块千斤重的石头,狠狠往下拽。

他宁愿铭安是虚弱的,至少那意味着结局已到,可此刻的健康与平静,却像在无声地宣告:最坏的事情虽未发生,却已经被提上了日程,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就要砸在他心上。

沉默在两兽之间蔓延,空气仿佛被冻住了,连风都停了,只剩下老槐树上几声零落的鸟鸣,断断续续,衬得这后院的寂静愈发压抑,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最终,没有再多问一个字,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追问都是徒劳。

该来的总会来,问得再多,也改变不了结局。只是微微垂眸,看着铭安头顶柔软的银毛,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低沉的音节,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承诺:“走吧。”

说完,便率先迈开脚步,朝着后院的出口走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脚掌发麻,可背影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根绷紧的弦,仿佛稍微松懈一点,整只虎就会垮掉。

没有回头看铭安是否跟上,不是不想,是不敢……怕一回头,就会看见铭安眼底的歉意或决绝,怕自己绷了十五天的冰冷伪装会瞬间崩塌,怕那些藏在心底的慌乱与不舍,会顺着眼眶掉出来。

只是用这样僵硬的“顺从”,奔赴着自己早已预见的宿命……一场无可奈何的、只能被动接受的结局。

走在街上,人流熙攘,叫卖声、笑声混在一起,可长赢却像没听见,目光落在前方的路,脚步机械地跟着铭安。

直到踏上城外的沙滩,咸腥的海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黑毛,才像是回过神来。

这里是海边,不久前,他们还在这里并肩作战,他挡在铭安身前,将所有危险都扛下来,铭安则在他身后,用温柔的声音喊他“长赢”,这片海滩见证过他的强大,也见证过铭安的温柔。

而此刻,同样的碧海蓝天,同样的涛声阵阵,却像是一座冰冷的审判台,阳光是聚光灯,海浪是旁听者,只等着铭安开口,对他的命运做出最终的宣判。

铭安在沙滩上坐了下来,可长赢没有,他只是僵硬地站在那里,双腿像灌了铅,每一寸肌肉都绷得发紧,高大的身躯在沙滩上投下一道孤寂的影子,被太阳拉得很长,边缘模糊,像要融进翻涌的色彩里。

没有去看铭安,也没有看沙滩上的贝壳,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

那无边无际的蔚蓝,像极了他永无止境的生命,空旷、冰冷,没有尽头。

铭安那句轻飘飘的问话,

“我之前答应过你,好好考虑心尖血的事。半个月前我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却比千军万马的冲锋、比最锋利的刀刃还要让他心惊胆战,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狠狠收缩,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尾巴上悬浮的三道金属环正不受控制地“嗡鸣”起来,环身泛着冷光,嗡鸣声越来越急,细碎的电流顺着尾椎往上窜,麻得他后脊发僵,却远不及心口的震颤来得剧烈。

那是藏不住的恐慌,像潮水般一波波拍打着胸腔,几乎要将他淹没。

“吾王记性真好。”

长赢的声音终于破开凝滞的海风,干涩得像是被戈壁风沙反复磨砺了千万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淬了冰的讽刺。

喉结重重滚动了两下,像是在吞咽着什么滚烫的情绪,缓缓侧过头时,视线却依旧固执地避开铭安的脸。

那双眼太清澈,怕一抬眼,就会看见里面藏着的、让他既期待又恐慌的东西。

最终,目光落在两兽之间那片被正午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沙地,沙粒泛着细碎的金光,像极了铭安眼底闪过的温柔。

这几秒的沉默,他在脑海里疯狂搜刮着最锋利、最能将人推远的话语。

“吾以为,那不过是一时的戏言。”

终于,咬着牙挤出这句话,声音里的讽刺又重了几分,像是要通过贬低这份情感,来掩饰自己心底翻涌的悸动,

“凡兽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朝露般转瞬即逝,当不得真。”

“我当真了……”

铭安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海风拂过耳畔的叹息,没有去看长赢,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连语气里都带着海风的温润,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句轻描淡写的“我当真了”,像一道裹挟着毁灭之力的天雷,毫无预兆地劈在长赢的头顶。

他用千万年孤寂筑成的、用冷漠与愤怒加固的冰冷假面,在这四个字面前,瞬间碎得片甲不留,露出底下那片从未有人触碰过的、最原始也最不堪一击的恐慌。

高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震,几乎要踉跄着后退,尾巴上悬浮的三道金属环骤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嗡鸣”,环身迸射出数道细碎的金色电弧,在咸湿的空气里噼啪作响,像是失控的心跳,再也藏不住。

猛地转过头,那双碧蓝的眼眸再也无法维持半分平静,死死地锁在铭安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上。

在他看来,这份平静何其残忍:他在万丈深渊里挣扎,这人却站在岸边,用最轻的语气,说出能将他彻底拖入深渊的话。

“当真?”

长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像被人狠狠踩住了尾巴的凶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怒意里裹着的,全是连他都不敢承认的恐惧。

向前踏出一步,三米五的庞大身躯带来的阴影瞬间将铭安完全笼罩,海风吹起他黑色的长裤,衣摆猎猎作响,像是在宣泄着他心底的狂澜。

“你拿什么当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捏得“咯吱”作响,“拿你那短如蜉蝣的寿命吗?还是拿你那风一吹就倒、不堪一击的凡兽之躯?”

俯身逼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铭安的额角,身上冷冽的金属气息混着海风,压得人喘不过气。“吾王,收起你那廉价的同情心!”

这句话像是从喉咙里呕出来的,带着血腥气,“吾不需要!吾是兵器,是供人驱使的工具,从诞生起就不该有情感,更不需要任何多余的牵绊!你听懂了没有!”

“可是这人世间的情与爱谁又能说得清呢?”

铭安缓缓转过头,终于抬眼看向长赢,那双清澈的蓝眼睛里映着海面的光,也映着长赢此刻狰狞又脆弱的模样。

声音依旧温和,却像一把柔软的剑,精准地刺穿了长赢用愤怒与冷漠筑成的所有壁垒,“你说心尖血必须是自愿的,我是自愿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长赢尾巴上狂暴的电弧骤然熄灭,三道金属环发出一声短促而哀伤的嗡鸣,无力地垂落下来,贴着尾尖的绒毛,再没了半分动静。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突然抽干,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连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像是隔了一层厚重的雾。

长赢怔怔地看着铭安,那双碧蓝的眼眸里,怒火像被海水浇灭的火焰,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凝固的震惊,最终,所有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哀与荒凉。

像千万年前他被囚禁的那片荒原,空旷、死寂,连风都带着绝望的味道。

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湿热的气息堵在胸口,闷得他几乎要窒息。

过了许久,一声短促而嘶哑的笑声从他胸腔里溢出,那笑声干涩、破碎,像是老旧的风箱在空荡的山谷里作响,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无尽的自嘲与痛苦。

他笑自己的自欺欺人,笑自己的懦弱,更笑自己明明渴望得要命,却偏偏要把人推开。

“爱?”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像是在重复一个他穷尽千万年都无法理解的陌生词汇。

看着铭安眼底的认真,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痛得他指尖发麻,“吾王,你爱上了你的刀,你的盾,你的攻城利器?爱上了一件没有心、只懂杀戮的死物?”

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破碎的心脏上,沙粒钻进鞋,硌得脚掌生疼,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刻意拉开与那份温暖的距离,像是这样就能减少一点被灼伤的可能。

最终,他转过身,将自己巨大而僵硬的背影留给铭安。

那宽厚的脊背曾为这人挡过刀光剑影,此刻却成了唯一能筑起的、笨拙又可悲的屏障,试图隔绝所有可能让他溃不成军的情绪。

“你所谓的爱,不过是怜悯一头被囚禁了千万年的野兽。”

声音从海风中传来,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却又藏着难以察觉的颤抖,“收回你的自以为是吧。吾不需要,也……不配。”

“爱不是怜悯……”

铭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海风的湿润,下一秒,一双并不强壮的臂膀轻轻环住了长赢的腰。

那是属于鹿兽人的清瘦臂膀,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却带着不容错辩的坚定,将他牢牢圈住。

就在贴上他脊背的瞬间,长赢的庞大身躯骤然僵住,像一座被瞬间冰封的火山,连指尖的弧度都凝固了。

刚刚后退的脚步死死钉在沙地上,身后传来的体温透过衣料渗进来,带着铭安独有的、干净的草药清香,像一把烧红的钥匙,强行撬开了心门。

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恐慌、孤寂、渴望,还有藏在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爱意,瞬间冲破枷锁,尽数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让他无所遁形。

他没有动,甚至连呼吸都停滞了,胸腔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

身侧的双爪死死攥成拳头,爪尖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泄露着内心天翻地覆的挣扎。

他想推开他,想吼他,想用最粗暴的方式让他远离自己这个不祥的、注定会带来别离的造物;

可后背上那片温热的触感,却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的四肢百骸,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连抬起爪子的力气都没有。

海风吹过,扬起他额前的几缕黑发,凌乱地拂过脸颊,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后脊上那片灼热的烙印,那是属于铭安的温度,烫得他眼眶发紧,连视线都开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