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微微俯身,郑重一拜:“请先生告知。”
太渊轻轻颔首:“那你可得收敛一下情绪,因为这也是个很长的故事。”
弄玉抬起头,眼中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
“再长,总不会比十六年更长吧!”
“长与短,本就因人而异,因心而异。”
太渊笑了笑,没有再多言,只是将手掌摊开。
顿时,系在弄玉腰间的那颗火红色的玛瑙上的绳结竟然自行松开,玛瑙如同被无形之手托起,悠悠飞入他的掌心。
弄玉对此并没有流露讶异之色。
太渊先生既然能随手传授她那般高深的武学,自身修为必然深不可测,这隔空取物的手段,倒也不算意外。
太渊指尖摩挲着那块色泽如焰的玛瑙,缓声开口:“百越之地,曾经有一座山庄,其封地内盛产一种奇石,色泽如火,鲜红欲滴,世人称之为“火雨玛瑙”。山庄主人因这矿藏富甲一方,风光无两,被尊称为“火雨公”,那山庄也得名“火雨山庄”。火雨公为人仁厚,经常照顾接济周边的乡民,他膝下有两女,容貌秀丽,皆是明珠。”
“后来百越发生判乱,韩国派遣军队支援当地。当时挂帅的是白亦非,李开、刘意等人任裨将。李开在百越征战时,结识了火雨公的长女,二人相恋,并育有一女。李开还特地请匠人雕琢了一对火雨玛瑙,作为定情信物。”
听到这里,弄玉呼吸微微一滞。
李开……难道就是……
太渊的叙述仍在继续,语调平稳,却字字如石投入静湖。
“如果这个故事止于此,倒是一段良缘佳话。可惜人心鬼蜮,难测如渊。”
“火雨山庄财富惊人,早已经引人觊觎。副将刘意,既垂涎火雨公长女的美貌,更贪图山庄的泼天财富。”
“他便与当地凶名昭著的巨盗“断发三狼”相护勾结,在一个夜晚潜入山庄,纵火杀戮,将山庄上下屠戮殆尽,劫走了所有珍宝。”
弄玉忍不住失声:“那……我母亲她……”
“刘意事成之后,当即翻脸,命手下杀了“断发三狼”灭口。随后,在李开与叛军决战之际,他故意拖延援军,致使李开陷入重围,再向朝廷汇报李开战死,趁机攫取兵权。”
太渊看向弄玉,道:“在那之后,他强娶了已经没有依靠的火雨公长女,也就是如今的胡夫人。”
“胡夫人?!”弄玉瞳孔骤缩。
“不错,胡夫人便是你的生母。而你的父亲李开,当年其实并没有战死,他侥幸活了下来,隐姓埋名,改换容貌,一直藏身在新郑城的戏苑之中,做了个不起眼的仆役。”
说着,太渊掌心微托,那块火雨玛瑙便轻轻飘起,缓缓飞回弄玉面前。
弄玉伸手接住,玉石贴在掌心,仿佛有微烫的温度。
这是父母当年的定情之物,承载着一段被血与火掩埋的过往。
“戏苑……是了,她……确是爱听戏的。”弄玉喃喃,目光恍惚。
弄玉口中的“她”,自然就是胡夫人。
从前不知对方的身份时,只知道这位胡夫人常来听曲,紫兰轩对城中贵胄女眷的喜好皆有记载,胡夫人与其妹胡美人喜欢听戏之事,她也有所闻。
思及此处,两行清泪毫无预兆地滑落面颊,滴在手中的玛瑙上,溅开细微的水光。
夜已深沉。
楼下的喧嚣渐渐消散,寻欢作乐的客人们陆续离去。
归真左右看看,觉得房内气氛凝滞得古怪,尤其弄玉无声垂泪的模样,让他有些无措。
太渊看着弄玉脸上的泪痕,目光转向窗外浓稠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与街巷,淡然道。
“如果不出意外,你很快便能见到李开了。”
弄玉怔住:“什么?”
“卫庄刚从毒蝎门的地牢中救出他,此刻正往此处赶来。”太渊收回视线,“约莫一炷香后就到了。”
弄玉一时心乱如麻。
身世之谜骤然揭开,生父转眼将至,这一切来得太快太急,心湖之中波澜迭起,难以平静。
太渊察觉她的无措,又道:“刘意已死,仇人少了一个。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有机会亲手了结另一段恩怨。”
话音一落,雅间的木门被人推开。
一道裹在黑色披风中的瘦削人影立在门外,面色苍白阴鸷,双目狭长如刀。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副黑色的鸟嘴面具,透着诡异的狰狞。
来人“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垂首不语,宛如一具失去生气的傀儡。
太渊语气平淡:“他叫兀鹫,是姬无夜麾下百鸟杀手团的一员。不过在成为百鸟之前,他还有个身份,当年“断发三狼”中的幸存者。”
“断发三狼?!”弄玉惊愕,“他没死?”
“世间总有人运气格外好一些。”太渊神色不变,“兀鹫的心脉长在右胸,当年刘意的剑,位置偏了毫厘。如何?可想亲手了结此仇?”
兀鹫是他方才感知到在紫兰轩外鬼鬼祟祟窥探时,顺手以神念制住的。
弄玉紧紧盯着跪地不起的兀鹫,很快发现了异常。
此人就这么跪着,不挣扎,不言语,仿佛一尊泥塑。
她不由看向太渊:“先生,他这是……?”
“一点小小手段罢了。”太渊没有多解释,“可是见他现在毫无反抗之力,心下不忍?如果下不了手,也可让紫女姑娘代劳。”
说着,太渊屈指朝房梁某处轻轻一弹,一缕指风掠过。
“紫女姑娘,隔墙窃听终究不便,何不移步至此,听得更真切些?”
弄玉脸色微变,急忙解释:“先生勿怪,姐姐她并非有意……”
太渊抬手止住她的话,温和一笑:“放心,我并没有责怪之意。在这种世道,一个女子要撑起这般场面,经营偌大产业,若没有几分自保与察探的手段,反倒不合常理了。”
门外适时传来紫女柔媚依旧、却少了几分慵懒的声音。
“太渊先生果真善解人意。”
门扉再开,紫女款步而入,反手将门合上,目光在跪地的兀鹫身上一扫,随即落在太渊脸上。
太渊微微一笑:“我曾经听人说过这样的话,一个男人,对女子总该多几分客气。即便她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也该念在她是女子份上,容让几分。”
紫女眼波流转,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虽然是个女子,可太渊先生这话……听着倒有些耍赖的意味呢。”
“跟男人耍点赖,本就是女人的特权。”太渊笑意加深。
紫女与弄玉闻言,都不禁莞尔笑了。
方才因窃听而生的些许微妙气氛,在这一笑间悄然化去。
接着,紫女将视线投向兀鹫,美眸中寒光隐现。
“不想兀鹫先生还与当年百越旧案有牵连。不过,即便无关,你动了紫兰轩的人,也唯有一命抵一命。”
她指的是不久前兀鹫暗杀紫兰轩一名姑娘之事。
言罢,她却发现兀鹫依旧低着头,毫无反应,仔细看去,只见他眼神空洞,神情木然。
紫女心念电转,望向太渊:“先生手段莫测。不过,可否暂且让他能开口说话?”
她话音刚落,便见兀鹫猛地弓起背,大口喘息起来,看向太渊的脸上尽是骇然与恐惧。
方才那种五感俱在、却丝毫不能操控身体的滋味,实在可怖至极。
随即,他意识到今日绝无幸理,索性嘶声冷笑起来。
“呵……让我给一个青楼妓女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