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倒吸冷气,有人面色惨白。
朱翊钧看到,就连一向沉稳的张居正,此刻也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
“大人!”
马自强突然跪下。
“此举恐引发缙绅强烈反对,变法大业将——”
“马大人!”
朱翊钧厉声打断。
“你是替百姓说话,还是替那些缙绅说话?”
马自强如遭雷击,伏地不起。
朱翊钧冷哼一声,目光扫过其他人。
“还有谁要反对?”
堂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
就在这时,张居正缓步出列。
“大人,我有话讲。”
朱翊钧神色稍缓。
“张先生请讲。”
张居正深吸一口气。
“大人圣明,废除奴婢制度确为利国利民之举。然我担心,若同时取缔投献田地,恐引发更大动荡。”
朱翊钧眯起眼睛。
“哦?”
“缙绅接受投献,在士人眼中实为荣誉。”
张居正声音沉稳。
“若突然取缔,恐适得其反。我建议暂缓实施,待时机成熟再行推进。”
朱翊钧沉默片刻,突然轻笑一声。
“张先生老成谋国。不过,我有一折中之策。”
他走回椅子坐下,手指轻叩扶手。
“可以暂缓取缔,但必须冻结现状。即日起,投献户不得索回田地,缙绅也不得买断田地,维持现状。”
张居正眼中带着诧异。
“大人,此举...”
“张先生。”
朱翊钧打断他。
“投献户形同佃户,处境甚至更为恶劣。南浔奴变就是明证——那些投献户贪图小利失去田地,最终走投无路。而佃户至少还能保住租种之权。”
他站起身,声音铿锵有力。
“投献制度给了奸人可乘之机,必须废除!冻结只是权宜之计,最终目标不变。”
张居正沉思良久,终于深深一揖。
“大人圣明。”
随着张居正的妥协,堂内反对之声渐弱。
朱翊钧满意地看到,就连马自强也颓然退下,不再言语。
“既如此。”
朱翊钧环视众人。
“先推行前三条。
规范雇工契约、禁止低价买卖田地、废除卖身契。其余事项,容后再议。”
“大人圣明!”
朱翊钧一甩袖袍,转身离去,留下满堂心思各异的人。
西湖的黄昏如同一幅泼墨山水,朱翊钧站在船头,看着夕阳将湖面染成金色。
他身后,张翰和刘应节正襟危坐,目光却不时交汇,似乎在无声交流着什么。
“张大人,刘大人,今日会议二位为何一言不发?”
朱翊钧转过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刀。
张翰轻咳一声,拱手道。
“大人明鉴,我等资历尚浅,不敢在诸位大人面前妄言。”
“哦?”
朱翊钧轻笑一声。
“张大人过谦了。谁不知道您与刘大人是朝中少有的实干之臣?今日邀二位同游,就是想听听真心话。”
船身轻轻摇晃,吕坤适时地递上一杯清茶,李贽则坐在船尾,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刘应节突然直起身子。
“既然大人垂询,我就直言了。
张居正的变法,与大人所想,恐怕南辕北辙。”
朱翊钧眼中精光一闪。
“愿闻其详。”
“张居正虽也主张变法,但他更在意的是平衡各方势力。”
张翰接过话头,声音低沉。
“他会在豪强与百姓之间找平衡,若打击过重,他必会反对。”
湖面泛起涟漪,一条鱼儿跃出水面又迅速消失。
朱翊钧盯着那处水波,若有所思。
“不仅如此。”
刘应节补充道,眼中带着忧虑。
“张居正此人深不可测,曾在严嵩、徐阶两派间游刃有余。我担心他会利用大人推行变法,待功成之日,再将成果据为己有。”
李贽突然大笑。
“说得好!那些清流儒生,满口仁义道德,实则不过是孔门家奴!”
他拍着船舷,毫不在意这话有多么惊世骇俗。
朱翊钧也忍不住笑了。
“李先生这张嘴,早晚要惹祸。”
“怕什么?”
李贽不屑地撇嘴。
“天下人皆醉我独醒,骂几句孔圣人怎么了?”
笑声中,气氛轻松了不少。
张翰趁机表明立场。
“大人,我与刘大人支持的是您的变法。如今箭在弦上,若退缩,严党必会反扑。
张居正或许有退路,我们却无路可退。”
朱翊钧目光灼灼。
“二位的意思是...”
“大人尽管放手去做!”
刘应节斩钉截铁。
“我等绝无二话!”
夕阳西沉,湖面渐渐暗了下来。
朱翊钧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了这两位按察使的支持,至少在法律层面可以强力推行新政。
上岸后,张翰和刘应节告辞离去。
朱翊钧带着吕坤和李贽转道观音寺,这里是锦衣卫暗探吴明、吴亮的办公之所。
“大人!”
吴明见到朱翊钧安然无恙,明显松了口气。
“朱七大人已传信告知您平安,属下这才放心。”
吴亮则更为直接。
“大人,属下等基层出身,深知民间疾苦。
只要您做的事不犯忌讳,我们必全力支持!”
朱翊钧心中一暖,但随即意识到问题。
“锦衣卫内部有分歧?”
吴明苦笑。
“陆六、虞祯等人反对变法,朱七大人保持中立。我们...不敢太过张扬。”
“严家余党情况如何?”
朱翊钧转换话题,眉头紧锁。
吴亮递上一份密报。
“除了已抓捕的六人,江南还有三个知府、五六个县令有问题,奴变期间四处串联。巡抚衙门、布政使、臬司衙门和都司衙门也各有几个有问题的官员。”
“张居正那边呢?”
朱翊钧状似随意地问道。
吴明摇头。
“他们...很干净。
只有徐学谟是苏州人,家中奴仆时有仗势欺人之举。”
朱翊钧心头一沉。没有把柄的清流才是最可怕的,他们可以随时以正统自居,与自己争夺民心。
若处理不当,所有变法成果都可能成为他们的嫁衣。
离开观音寺时,朱翊钧心情沉重。
吕坤看出端倪,劝慰道。
“大人,百姓未必喜欢那些清流。”
李贽也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