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大堂,原本「明镜高悬」的匾额被取下,换上了手书的「保境安民」四字,字迹遒劲,乃杨再兴亲笔。他一身寻常铁甲,未着官袍,正与包慧娘及几名核心部下围着一张粗糙的地图商讨。
「……兵力不足三百,能战者不足一半。箭矢短缺,药材奇缺。」包慧娘指着地图,眉头紧锁,「缴获的牛皮炮需熟练炮手,否则形同废铁。最重要的是,春耕在即,种子、农具,十室九空!」
杨再兴沉默着,手指在地图上光州与固始之间划过:「固始乃光州屏障,淮水津要,不可不守。然力分则弱……」他目光扫过众人,「募兵需粮,练兵需时,而敌,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
堂下,原固始县丞,一个瘦小精干的中年人,名叫沈文,此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宋官服,躬身道:「将军,本地乡绅,多有观望者。他们手中藏有粮秣、铁器,若能争取……」
「如何争取?」包慧娘挑眉,「跟他们讲忠义?还是靠我这‘雷铳’?」她拍了拍腰间的左轮,语气带着嘲讽。
沈文苦笑:「或可……许之以利,晓之以害。明国东顾不暇,金虏伪齐重心在西,此地暂成‘隙地’。若将军能展现久守之志与能力,彼等为保身家,或肯投资一二。」
正商议间,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亲兵来报,是一群固始百姓,抬着几口肥猪、十几坛浊酒,前来犒军。
杨再兴与包慧娘对视一眼,走出县衙。
为首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虽破旧,却浆洗得干净。他颤巍巍上前,就要下拜,被杨再兴一把扶住。
「老丈不必多礼。」
「将军!包将军!」老者激动道,「伪齐狗官在时,横征暴敛,我等如居水火!将军赶走他们,让我等喘了口气!些许心意,不成敬意,望将军莫要推辞,守住此地,莫让那帮豺狼再回来啊!」他身后,众多百姓眼中,是殷切的期盼,还有深藏的不安。
杨再兴看着那几口肥猪,心中明白,这或许是这些百姓家中最后的值钱物事。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乡亲们心意,杨某领了!东西,留下一半,另一半分与城中孤寡。杨某在此立誓,只要一息尚存,绝不让胡马轻易踏破光州、固始!」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那是一种将渺茫希望寄托于强者后的短暂释放。
夜幕下的双城,灯火零星,人心浮沉。
光州城墙上,守卒抱着长矛,望着北方漆黑的原野,那里是金人与伪齐的控制区。固始县内,包慧娘亲自巡查营房,检查伤兵,她那泼辣的身影,成了许多士卒心中的定心石。
杨再兴独坐灯下,擦拭着那杆伴随他多年的铁枪。枪身上的血迹可以擦去,但商丘的遗憾,肩头的重伤,以及眼前这双城危如累卵的局面,却沉重地压在他心头。
他知道,这光州、固始的众生相,是乱世缩影。这里有苟且,有投机,有恐惧,但也有微弱的希望和不肯完全熄灭的血性。他这支孤军,就像投入这潭死水的一块石头,激起了涟漪,但这涟漪能扩散多远,能持续多久,前方是汇入大江,还是被更大的浪头拍碎?
答案,在即将到来的春风里,更在西面那决定性的战鼓声中。他握紧了铁枪,目光越过窗棂,投向星光黯淡的西方。岳鹏举,你我虽未并肩,却已在同一片战场上。这淮西一隅,我杨再兴,先替你守着了。
夏秋之交,淮西的光州、固始,像两片在激流中暂时搁浅的舟楫,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杨再兴与包慧娘的名字,如同插在淮水西岸的一杆标枪,既让北面的伪齐残部不敢小觑,也让东面的明国、西南面的宋廷投来复杂的目光。
唐州、邓州大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越过重重山峦,传入光州。岳家军连战连捷,阵斩伪齐大将,收复失地,兵锋直指旧都汴梁!消息传来那一刻,光州城头,那些原属宋系的楚州老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许多人热泪盈眶,仿佛看到了王师北定中原的曙光。连杨再兴,也多日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几分,独坐时,手指会在地图上岳飞行军路线上反复摩挲,眼中燃着久违的、属于同袍的激赏。
「鹏举……若能一举而下汴京……」他心中未尝没有一丝悸动,或许,这面他内心深处并未完全放下的「宋」字旗,还有再度高扬于故土的一日。
然而,捷报的余音尚未散去,紧接而来的消息,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岳家军,止步了。
并非兵锋受挫,而是来自成都行在的严令!粮草不继,旨意催逼,更有「孤军不可深入」的掣肘之论。浩浩北伐之势,竟因庙堂算计,功亏一篑。岳元帅泣血班师的消息传来,光州城头,短暂的欢腾被死一般的寂静取代。楚州老兵们蹲在垛口下,目光呆滞,有人以拳捶地,直至血肉模糊,更多的人,是彻底的茫然与心死。
杨再兴立于城楼,遥望西方,久久不语。他仿佛能看到那支无敌雄师被迫后撤时,将士们不甘的怒吼,能看到岳飞那悲愤却不得不屈从的背影。这一幕,何其熟悉!商丘孤悬,血战待援,等来的是什么?是朝廷的猜忌,是援军的逡巡!如今,强如岳鹏举,亦逃不过这宿命!
他猛地一拳砸在城砖上,砖屑纷飞。
「赵官家……呵呵,好一个赵官家!」他低声冷笑,那笑声里,是彻底的心寒与决绝。最后一丝对蜀宋朝廷的幻想,对那面「宋」旗的眷恋,在这一刻,随着岳飞的被迫班师,彻底烟消云散。此路,不通!
几乎在西方战事落幕的同时,包慧娘风尘仆仆地从金陵返回了光州。她带回的,并非大军援兵,而是一纸盖着明国兵务司与政务司联合大印的文书——「光州、固始临时过渡治理使,权知光州军事」的任命,落在了杨再兴头上。明国承认了他们对这两地的实际控制,并给予了名义上的合法身份与有限的物资通道,条件是他们需维持此地秩序,屏藩明国西翼。
这是一种默许,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承认。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冗长的条款,却让杨再兴肩上那「无名无分」的重压,骤然一轻。至少,他们不必在抵御北面压力的同时,还要时刻担心来自东面的「王师」讨伐。
而包慧娘带回的另一个消息,则更为私密,却同样重大。
「我……有了。」她找到独自在校场擦拭铁枪的杨再兴,语气平静,脸上却带着一丝罕见的红晕与不易察觉的忐忑。
杨再兴擦拭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与他并肩厮杀、脾气火辣的女子,目光从她依旧平坦的小腹扫过,最终落在她脸上。那眼神里的冰冷与戾气,如春阳化雪般,一点点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茫然,继而涌上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铁枪「哐当」一声靠在墙边。他站起身,走到包慧娘面前,伸出手,似乎想碰触什么,又有些无措地停下。良久,才哑声道:「……好。好。」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但其中蕴含的承诺与转变,包慧娘懂了。她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嘴角却微微翘起。
自此,杨再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依旧每日巡视城防,操练兵马,但那股急于求战、以死明志的锋锐之气,渐渐内敛。他开始真正沉下心来,经营光州、固始这片小小的基业。借助明国有限的支援和本地乡绅在观望后的些许投资,他整饬军备,招募流民垦荒,恢复市集,甚至过问起刑名钱谷。包慧娘则成了他最得力的臂助,处理文书,协调内部,那火爆脾气在琐碎政务中竟也磨出了几分耐心。
他不再提及「宋」字,光州城头,那面「杨」字旗依旧飘扬,但在知情者眼中,它已悄然染上了几分「明」的底色,一种务实的、求存的底色。
永乐十五年春,淮水再次解冻。在光州将军府(原州衙)的后院,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杨再兴与包慧娘的儿子出生了。杨再兴为他取名「光生」——生于光州,亦寄寓着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微弱希望。
抱着那襁褓中柔软而脆弱的小生命,看着包慧娘疲惫却满足的睡颜,杨再兴心中那块因商丘之败、岳飞遭忌而冰封的角落,彻底松动。他有了必须活下去、必须守护下去的理由。
也正在此时,北方传来巨震——金太宗完颜吴乞买驾崩,金国内部权力更迭,暗流汹涌,原本铁板一块的占领区,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紧接着,更确切的消息传来:蛰伏已久的岳飞,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再次誓师北伐!岳家军的兵锋,直指中原!
消息传到光州时,杨再兴正抱着刚会翻身的光生,在院中晒太阳。他听着斥候的禀报,脸上没有太多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低头,看着怀中儿子那双清澈懵懂的眼睛,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你岳伯伯,又要动手了。」「这一次……」
他没有说完,但眼中已重新燃起久违的战意。那战意,不再是为尽忠某个朝廷,不再是为洗刷个人耻辱,而是为了在这大争之世,为自己选择的道路,为身后需要守护的人,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他将光生小心交还给奶娘,转身走向前堂。步伐沉稳,脊梁如枪。
「传令各部,整军备械,哨探前出百里。」
「该我们……动一动了。」
西边的战鼓再次擂响,而淮西的孤鹰,也已磨利了爪牙,准备再次振翅,接应那虽道路不同、却目标一致的故人。
淮西一隅,因这两头孤鹰的振翅,悄然改换了颜色。更大的风暴,正在唐邓之地酝酿,而他们,已准备好再次投入那历史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