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四年三月中,淮上烽烟暂避春色,泥泞官道上,一辆骡车艰难南行。车上,杨再兴靠着粮袋,脸色仍苍白,但那双曾黯淡的虎目,已重燃锐光。包慧娘卸了甲,一身利落布衣,坐在车辕,时而回头瞥他一眼,手中却不停擦拭着那两把宝贝左轮。
亳州已过,颖州在望。沿途所见,令人恍若隔世。
昔日人间地狱般的亳州,城墙残破处已搭起脚手架,「涡河安民会」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明国工兵指导着民夫清理废墟,重建屋舍,更有医官设点,为百姓施药种痘。虽依旧贫瘠,但那绝望的死气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忙于活命的喧嚣。颖州城外,希望学堂传来稚嫩读书声,新垦的田亩已见青苗。
「瞧瞧,妙贞姐手段,确有过人之处。」包慧娘扬鞭指向那片繁忙景象,语气带着审慎的赞许,「比刘豫那窝子蛆虫,强出天地。」
杨再兴默默点头。他亲身经历商丘炼狱,深知民生凋敝至此,能迅速恢复一线生机何等不易。然而,看着道路上络绎不绝、涌向寿春方向的难民潮,他眉头微蹙。那是一种被巨大力量裹挟的洪流,而他,不喜随波。
「寿春……」他低语,望向东南,「人潮汹涌,某这副残躯,去了亦是累赘。」
包慧娘嗤笑一声,仿佛看穿他心思:「怎么?鼎鼎大名的杨再兴,怕去明国看人脸色,还是舍不得你这‘大宋’身份?」她语带调侃,却无恶意,转而正色道:「明国规矩多,梦华姐治下,最重法度条令。你这野惯了的性子,去了未必舒坦。况且,」她压低声音,「雷霆营此番越境救急,已是破例,大队人马早撤回亳州归建。咱们现在是‘散兵游勇’,何必去凑那热闹。」
正言语间,道旁歇脚的商旅议论随风入耳。
「听说了吗?岳爷爷在襄阳城下大破金兵!伪齐那帮龟孙吓破了胆,正拼命往唐州、邓州调兵哩!」
「光州?固始?早没像样守军啦!有点力气的都往西边拉,生怕岳家军打过来抄了后路!现在那边,就剩些老弱病残,还有刮地皮的狗官……」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再兴与包慧娘对视一眼,俱看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当夜,宿于颖州西南一处荒村。包慧娘摊开一份简陋的牛皮地图——那是从阵亡的雷霆营士官身上找到的。她指尖划过淮水,跳过明国控制的寿春、安丰,直抵西面的光州、固始。
「伪齐主力被岳帅吸引在西线,东面防务形同虚设。光州、固始,地处要冲,却如熟透的果子,无人摘取。」她目光灼灼,「明国重心在东,消化亳、颖已是不易,暂时无力西顾。金人与伪齐,目光都在襄阳。」
杨再兴凝视地图,胸腔起伏牵动伤口,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他更加清醒。商丘之败,如毒蛇啃噬其心。他需要一场胜利,不止为雪耻,更为在这乱世中,为自己,也为身边这女子,杀出一条不依附任何巨擘的生路。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他声音沙哑,却带着铁一般的决心,「某虽伤重,尚能开弓。慧娘,妳的火铳,正可攻坚。」
包慧娘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牙齿:「就知道你闲不住!咱们人手虽少,但皆是百战余生的老弟兄,打那些废柴,足够了!」
她麾下尚有二十余名原百花营、后编入雷霆营的悍卒,个个身手不凡,更兼配备了左轮手枪与少量弹药。杨再兴亦能聚集起十余骑商丘突围时失散的旧部。合兵一处,虽只三四十人,却是一支淬炼过的精锐。
决心既定,不再犹豫。他们避开官道,专走小径,绕过寿春地界,如一把暗藏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向西挺进。
沿途景象,印证了传言。村落荒芜,驿道冷清,偶见伪齐游骑,亦是无精打采,仓皇西顾,对这支小队伍视若无睹。
三月廿三,黎明前最暗时分。光州城低矮的轮廓在晨曦中若隐若现。城头灯火稀疏,巡更的梆子声有气无力。
包慧娘、杨再兴并麾下精锐,已潜至城下壕沟边。
「按计行事。」包慧娘低喝一声,与数名手持左轮、背负绳索的好手,借夜色掩护,狸猫般蹿至墙根。特制的飞爪悄无声息地扣上垛口。
几乎同时,杨再兴深吸一口气,强忍伤痛,张弓搭箭!嗖!一支响箭带着凄厉尖啸,划破寂静,精准钉入城楼望哨的木柱!并非为杀伤,只为制造混乱!
「敌袭——!」城头顿时一片惊呼,守卒慌乱跑动。
就在这刹那,包慧娘等人已攀援而上!城头守军尚未看清来敌,便听得数声爆豆般的脆响!火光闪烁间,试图抵抗的哨兵和闻讯赶来的小队军官,应声倒地,眉心或心口绽放血花。
「妖法!明人的妖法又来了!」守军魂飞魄散。商丘、亳州关于明军雷火铳的恐怖传言早已蔓延,此刻亲见,更是肝胆俱裂。
包慧娘率人迅速清理了一段城墙,放下吊桥。杨再兴一马当先,虽动作因伤略显滞涩,但长枪起处,依旧无人能挡。身后数十精锐如虎入羊群,瞬间冲入城内。
战斗……几乎不能称之为战斗。守城的绿鍪军残部与衙役,本就士气全无,骤遇突袭,主官又第一时间被「点杀」,稍作抵抗便四散溃逃,或跪地求饶。不到半个时辰,光州州衙便插上了一面临时赶制的、绣着「杨」字的战旗。
过程顺利得出奇。伪齐政权在此地的统治,早已从内部朽烂。杨再兴与包慧娘甚至从府库中,起获了伪齐守将来不及运走的部分粮秣、军资,以及……数门被遗弃的、保养尚可的牛皮炮。
「嘿,刘豫送来的‘年礼’,咱们笑纳了!」包慧娘拍着冰冷的炮身,笑容狡黠。
稍作休整,留下少数人手维持光州秩序,发布安民告示,杨再兴与包慧娘马不停蹄,挟新胜之威,引兵南下,直扑淮水南岸的固始县。
固始守军闻光州易帜,县令携家眷库银早已连夜遁逃,余下兵丁一哄而散。百姓自发打开城门,箪食壶浆以迎。兵不血刃,固始县克复。
站在固始县城头,南望淮水如带,西眺群山连绵。身后,是刚刚易手的两座城池,虽小,却是一块实实在在的根基之地。
包慧娘将左轮插回腰间,看向身旁凝望西方的杨再兴。他身上的绷带犹带血迹,但脊梁挺得笔直,目光沉静而坚定,昔日的彷徨与绝望,已被一股新生的锐气取代。
「接下来,如何?」她问,语气是并肩战友的商讨。
杨再兴沉默片刻,缓缓道:「整军,备粮,抚民。西边……」他目光深邃,「岳老哥与伪齐主力决战在即,风云际会,岂能无我杨再兴?」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商丘之魂未灭,只是换了人间。在这南北巨擘夹缝之间,他或许能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条既能延续抗金宿志,又不负身边人的路。
四月春深,淮水汤汤。光州与固始,这两颗嵌在宋、金、明三大势力夹缝中的铆钉,自月前被杨再兴、包慧娘以雷霆之势取下后,便陷入一种奇特的、既紧绷又慵懒的躁动之中。
光州城头,旗虽换,风犹腥。
那面粗针大线绣着的「杨」字旗,在城楼上被风吹得扑啦啦响,取代了昔日耷拉着的绿底狗头旗。守城的兵卒,装束五花八门——有原商丘突围出来的楚州老兵,铁甲残破,眼神却凶悍;有包慧娘带来的原百花营悍卒,穿着灰蓝劲装,腰挎古怪短铳,神情冷峻;更有新募的光州本地青壮,穿着自家布衣,手持竹枪或锈刀,脸上混杂着茫然与一丝被激发起的血性。
城门盘查的队正,是个脸上带疤的楚州老卒,叫王六。他眯着眼,盯着每一个进城的人,手续却比伪齐时简便得多——不收那塞牙缝都不够的「阜昌通宝」,只严查兵刃与大批货物,偶尔有带着鸡鸭果蔬的农户,反而会被催促快些进城,莫堵了道。
「看甚么看?杨将军有令,不抢粮,不拉夫!想挣口饭吃,卯时去校场点卯,修城墙一天,管两顿稠粥,发工分!」王六对着一个犹疑的流民吼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以往没有的底气。
城内街市,一种畸形的繁荣正在滋生。伪齐官府仓促逃遁时没来得及焚毁的库粮,被杨再兴下令部分投放市场,平抑物价。粮价虽依旧高昂,却不再是令人绝望的天文数字。几家胆大的粮行半开着门,伙计用明国的「永乐通宝」、南宋的「建炎元宝」甚至直接以布帛、食盐结算,混乱却透着活力。
更多的,是废墟间的临时集市。有人摆出从废弃宅院里扒拉出的家具物什,有人售卖自制的简陋木器、草鞋,更有甚者,将伪齐衙门的牌匾劈了当柴火卖。一个原伪齐衙门的老书吏,竟在街角支了个摊,代写书信、状纸,生意颇好——乱世之中,家书抵万金,而冤屈,更需要一纸通道。
茶棚里,说书人不再敢提「岳家军」,却将月前杨再兴如何单枪匹马挑翻光州守将、包慧娘如何「手持雷铳、状若天女」杀散敌兵的故事,添油加醋,说得口沫横飞。茶客们听得入神,时而叫好,时而压低声音议论:「听说了吗?西边,岳元帅在唐州又打了个胜仗!」
「嘘……慎言!如今这里是杨将军做主……」
「做主不好吗?总比那帮刮地皮的狗官强!至少,俺家小子去修城墙,真能挣回粮食!」
「就怕……长久不了啊。北边是金虏,东边是明国,南边是朝廷……咱这地界,就是个火药桶。」
固始县衙,旧貌换新颜,却难掩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