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川杨河畔,上海中学新栽的梧桐抽出了嫩芽。学堂的钟声敲响,结束了上午的课程。寒假归来的国际班学子们带着各自不同的经历与见闻,使得课堂气氛比之去年更为活跃,也更为复杂。
阇世安(阇耶跋摩)与苏黛姝(苏摩孙达里·黛维)并肩而坐,两人之间的默契已无需多言。经过高棉宫廷的认可与在吴哥与金边之间参与「标准坊」与「木轨路」规划的实际历练,他们身上少了几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沉静与笃定。桌上摊开的,除了《代数初步》,还有几卷关于高棉本地植物与矿物的图鉴,是苏黛姝正在协助编纂的《高棉实学蒙纲·博物篇》的草稿。
曾明丁(努尔丁·赞吉)依旧是靠窗的位置,他刚刚结束了在明华大学电化研究院的短期见习,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伏打堆微弱的麻感与电弧的臭氧味。他与法蒂娘(法蒂玛·宾特·优素福·库德西)、葛机先(卡西姆·贾扎里)等人低声交谈着,内容已涉及「电磁感应」、「能量守恒」等远超中学课程的概念。
曾明丁合上《几何初步》,揉了揉额角,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教室门口,只见班主任何夫子领着几个陌生面孔走了进来。
教室里原本收拾书本的窸窣声顿时小了下去,所有目光都好奇地聚焦在这几位新同窗身上。他们的肤色较深,面容轮廓与阿拉伯、波斯学子迥异,衣着也带着奇特的异域风情。
何夫子轻咳一声,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容:「诸位同窗,静一静。这几位是新来的同学,来自遥远的北俱芦洲,日后将与大家一同进学。」
他示意站在首位的那个身材高挑、眼神沉静的少年上前一步。「这位是海星(希阿兀斯),来自北俱芦洲加国公的撒利什地界。」
接着是一位眉眼灵秀的少女,她脖颈上挂着一串洁白的贝壳项链。「这位是贝云(斯潘),来自美国公封地。」
然后是一位身形矫健、皮肤黝黑的少年,他腰间系着一块绘有奇特红黑纹路的皮囊。「这位是红隼,出自天府谷口的奥隆山麓。」
最后是一位气质略显沉郁的少女,她发间插着一根色彩斑斓的羽毛,耳垂上戴着小小的绿松石耳饰。「这位是玉雨(魁扎尔),来自南方墨西加高原的托尔特克国。」
何夫子大致介绍了他们的来历,便让他们自行寻找空位坐下。海星沉默地走到曾明丁旁边的空位,微微颔首示意。贝云则被法蒂娘热情地拉到了她那一排。红隼左右看看,大步流星地坐在了葛机先后座,而玉雨则安静地选择了靠窗的角落。
课间休息,学堂后院立刻热闹起来。葛机先第一个凑到红隼面前,递上一块麦芽糖:「嘿,红隼,你们那儿也吃糖吗?」
红隼接过,好奇地看了看,才小心放入口中,眼睛一亮,用带着口音但还算清晰的汉话说道:「甜!我们那里有枫树糖,味道……不一样。」他拍了拍腰间的皮囊,「下次,我带给你尝尝。」
另一边,法蒂娘和伊蜜华(希琳·巴努·伊斯法哈尼)正围着贝云,对她的贝壳项链赞不绝口。
「这珠子真白,是我们东海的那种螺钿吗?」伊蜜华问。
贝云轻轻摇头,微笑着说:「这是河里的月光贝,只有我们卡拉普亚的圣河才能找到这么白的。在我们那里,它象征着水流的力量与纯洁。」她说着,从随身的小布袋里又掏出几颗,「送给你们。」
曾明丁则尝试与同桌海星交谈:「海星兄,你们撒利什地界,是靠海为生吗?」
海星话不多,只是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墙壁看到远方的大海:「海,就是我们的路。我们乘独木舟,追鲑鱼群,猎海兽。」他顿了顿,补充道,「也看星星,辨方向。」
他的话语简洁,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与自然紧密相连的气息。
最安静的玉雨身边,也渐渐聚拢了人。苏黛姝对她发间的羽毛很感兴趣:「这羽毛真漂亮,是什么鸟的?」
玉雨轻轻抚摸着那根羽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追忆:「是凤尾绿咬鹃的羽毛。在我的家乡,它是羽蛇神的象征,代表着风和智慧。」她没有多说家乡的事,但那份沉静与隐约的哀伤,让周围叽叽喳喳的询问也安静了下来。
这时,马莱郎(艾尔朗伽·马来)好奇地问出了大家都想知道的问题:「你们怎么会来到我们大明,还进了我们学堂?」
四位新同学相互看了看,最后还是由汉话相对流利的贝云开口解释。她提到了一支来自大明的、巨大的「铁船」(她用手比划着一个难以想象的规模),提到了船上的贵人,也提到了部落长老与大明贵人达成的约定。
「长老们说,大海的那边有强大的文明和智慧,」贝云说,「让我们来学习文字、算法和你们治理土地、驾驭自然的‘道’与‘器’。学成了,要把知识带回去。」
海星低声补充,像是在对自己说:「也要看看,你们是不是像传说里那样,真的尊重天地,而不只是……征服。」他的声音很轻,但在场的几个耳尖的同学都听到了。
红隼则更直率些,他拍了拍胸膛:「我阿爸说,学好你们造铁船、造厉害农具的本事,回去让部落更强大,不怕敌人,也不怕荒年!」
玉雨依旧沉默,只是将那根羽毛握得更紧了些。
春日暖阳透过新糊的窗纸,在「格物院」的堂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这里是中学部新辟的算学讲堂,较之小学时的蒙学馆,多了几分肃穆与专研之气。然而今日堂内的气氛,却有些微妙的凝滞。
先生刚讲解完《九章算术》中的「方程」篇,布置了一道涉及物产互换的难题。来自北俱芦洲的几位新同窗,面对着算筹和纸上蜿蜒的汉字,眉头紧锁,显然遇到了极大的困难。
红隼(霍科)性子最急,他抓起几根算筹,比划着他所理解的鹿皮与燧石的数量关系,发出的却是奥隆语中急促的音节,引得周围几个本地学子掩口轻笑。贝云(斯潘)试图用她带来的彩色贝壳在桌上排列,模拟卡拉普亚人易物时的方法,却与算学要求的精确相去甚远。海星(希阿兀斯)则沉默地盯着题目,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波浪的纹路,那是撒利什人记录行程的方式。就连平日最沉静的玉雨(魁扎尔),也忍不住用托尔特克语低喃,似乎在与记忆中的祭司历算知识寻求共鸣。
何夫子抚须,面露难色。语言与思维方式的隔阂,比预想的更为坚固。
就在这时,曾明丁站起身,走到堂前。他先向何夫子行了一礼,然后转向几位北俱芦洲的同窗,用清晰的汉语,辅以这几月来悄悄学得的简单词汇和手势,尝试重新解释题目。
「红隼兄,」他拿起一张鞣制过的软鹿皮(这是红隼带来的样品),「此一物,假设可换……五支箭。」他又拿起几根算筹代表箭。「而贝云姑娘的这些贝壳,」他指向贝云桌前那串作为货币使用的「迪勒姆」贝,「假设十枚,可换一张鹿皮。那么,欲以百枚贝壳,尽数换箭,可得几何?」
他用最基础的物物交换为例,剥离了复杂的文字叙述,直指算学核心。同时,他示意法蒂娘将她那本绘有阿拉伯数字与汉文对照的笔记摊开,指给众人看。
葛机先也跳了过来,他拿起红隼的燧石刀和贝云的贝壳,在自己桌上叮叮当当地摆弄起来,试图用实物演示交换过程。伊蜜华则拿出她的彩墨,在纸上画起简易的图示。
苏黛姝轻轻走到玉雨身边,见她对着一个涉及土地面积的题目发怔,便用炭笔在纸上画出吴哥窟附近水田的方块图,用高棉语夹杂着生硬的汉话解释「长」与「宽」。
学堂内的气氛悄然变化。最初的尴尬与隔阂,在一种笨拙却真诚的互助中渐渐消融。不同的语言、不同的计数工具(算筹、贝壳、结绳印记)、不同的思维方式(抽象的数学逻辑、具象的物物关联、空间的几何直觉)在这方寸学堂内碰撞、交织。
何夫子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他不再拘泥于统一的讲授,而是走下讲台,穿梭于这些小小的「学术圈」之间,时而用汉语点拨,时而试着理解学子们用各自方式表达的思路。
放课的钟声响起时,那道难题虽未完全解开,但每个人都似乎触摸到了算学之门的边缘,更重要的是,他们触摸到了彼此世界的边缘。
课后,众人惯例聚在学堂后的石亭周围。红隼兴奋地拿出他珍藏的枫糖块分给大家,那琥珀色的结晶在阳光下闪着光,甜香四溢。贝云则教女孩子们如何用不同颜色的贝壳编织表示不同数量的手环。海星难得地开口,描述着撒利什独木舟如何根据星辰与浪涌计算航程,其间的几何与天文知识,让曾明丁也听得入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