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马尼阁下,」米海尔·安格洛斯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我从君士坦丁堡来,受人所托,带来一份……特殊的货物。」他解下背上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皮筒,小心翼翼地放在铺着天鹅绒的橡木桌上。「托付者叮嘱,必须亲手交到您手中。」
巴乔·格里马尼挥退了仆人,亲自上前。皮筒的封口用特殊的蜡封缄,上面压着一个他熟悉的、属于他外甥马尔科·波罗里奥的私人戒指印记——一枚雕刻着圣马可飞狮与船锚的小银戒。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小心翼翼地用拆信刀划开蜡封,打开皮筒。里面并非他预想中的香料样品或宝石,而是厚厚一叠写满字迹的、质地各异的纸张和羊皮。最上面是一封用意大利语写就的简短家信,笔迹确凿无疑属于马尔科。
他迫不及待地展开家信,目光飞速扫过。开头的问候之后,马尔科·波罗里奥的笔调骤然变得急促而激动:「……舅父,当您读到这封信时,请确信我仍安然存活于世,并且,我可能已经触碰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最可怕,也最令人难以置信的秘密!我所说的,并非传闻中能喷吐火焰的魔杖,那不过是冰山一角!」
「我穿越了契丹人(指西辽)的草原,逃脱了女真金国的囚笼,最终抵达了一个他们自称为‘明’的国度。舅父,请相信我以下绝非妄言:这个国度拥有无需风帆、仅凭燃烧黑石(煤)与水产生的‘蒸汽’之力便能驱动钢铁巨舰劈波斩浪,其庞大超越我们的加莱赛战船!他们建造了犹如山峦般的石质与玻璃宫殿(摩天楼),其内有一种无需火焰、凭借‘雷电’这种看不见的力量便能发出稳定强光的神奇灯具(电灯)!他们在钢铁轨道上奔驰的车辆(火车),速度远超最快的驿马,连接着千里之外的城市!」
「然而,比这些‘神迹’更令人震撼的,是这个国度的组织方式。他们的统治者并非我们想象中的君主,而是一位被称为‘首相’的女先知,方梦华。他们的法律并非源于上帝或皇帝的意志,而是由被称为‘国会’的机构商议制定,甚至普通市民可以通过一种叫做‘投票’的方式选择代表!我亲眼目睹了他们对前宋皇帝(一个名为赵佶的失败者)的审判与特赦,其法律逻辑之精妙冷静,令人胆寒……」
信中还提到了「保存着数千年历史证据的博物馆」、「能追溯到远早于罗马建城的文字龟甲」,以及「连孩童都在学习一点拉丁语」的见闻。
巴乔·格里马尼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这封信的内容太过荒诞离奇,若是旁人送来,他定会认为是疯子的呓语或是拙劣的骗局。但这是马尔科·波罗里奥,他精心培养、以冷静和观察力著称的外甥!而且,随信还有……
他放下家信,拿起途颠簸而略显凌乱,但细节惊人地真实:庞大而狰狞的蒸汽明轮战舰侧影、高耸入云的奇异建筑(光明顶酒楼)、全钢结构的火车头、议会门前喧嚣的选举场景、博物馆中静谧的古老龟甲……每一幅画旁边都有简短的拉丁文或意大利文注释。
还有几张似乎是官方文告的翻译件,上面提到了「明国刑律」、「一罪不二罚」等字眼,以及关于「昏德公」的任命。甚至有一张小心折叠起来的、印有汉字的《金陵日报》碎片。
证据!虽然零碎,但这些来自不同层面、相互印证的素描和文件,构成了一套难以驳斥的证据链。
巴乔·格里马尼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桌子才能站稳。脑海中,威尼斯元老院里那些老朽贵族们对「东方神话」的嗤笑、热那亚舰队司令傲慢的面孔、教皇使节关于「地狱之火」的警告……所有这些,在这叠来自万里之外的、冰冷而确凿的证据面前,突然间显得如此可笑、如此过时!
「米海尔先生,」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沙哑,「我外甥……他还说了什么?他安全吗?」
米海尔·安格洛斯恭敬地回答:「波罗里奥先生在金陵很安全,似乎受到了相当的礼遇。他让我转告您:『威尼斯乃至整个基督世界的未来,或许不再取决于耶路撒冷的得失,而在于能否理解东方正在发生的这场巨变。机遇与威胁,皆系于此。』」
巴乔·格里马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江倒海的心绪。他走到窗边,推开镶嵌着玻璃的窗扇,冰冷的海风涌入。窗外,威尼斯依旧笼罩在冬日的迷雾中,运河上的刚朵拉在浓雾里若隐若现,钟楼传来沉闷的报时声。
但他的心,已经飞越了重洋,飞向了那个拥有钢铁巨舰、电光城市和全新秩序的遥远国度。他知道,马尔科·波罗里奥带回来的不仅仅是家族的希望,更是一股足以掀翻整个欧洲棋盘的海啸。这封信,这个皮筒,是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巨石。
他紧紧攥着那叠珍贵的书信和素描,转身对米海尔·安格洛斯说:「先生,您带来的消息……价值连城。请务必保守秘密,在威尼斯期间,格里马尼家族将负责您的一切开销与安全。」
他必须立刻行动。召集家族核心成员,联络少数可信的盟友……威尼斯的命运,或许乃至整个欧洲的命运,正握在他手中的这叠来自东方的纸张上。迷雾依然浓重,但巴乔·格里马尼彷佛已经看到,一道来自世界另一端的光芒,正顽强地穿透过来,即将照亮,或者……焚毁旧世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