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馆内,年轻的儒生们争论的不再是程子理气,而是「租界律法」与「王道仁政」孰优孰劣。有人高声诵读从江华传来的《格物新编》,也有人对着汉江对岸彻夜不熄的电灯火光,忧心忡忡地叹息「奇技淫巧,乱我心性」。王宫深处,国王王楷面对着各地要求减税和增兵的奏疏,眉头紧锁。汉阳是南高丽的心脏,但这颗心脏,却被经济的丝线与江华租界紧紧缠绕,每一次搏动都难以自主。
全罗道,昔日的南国粮仓,在经历连年征粮后,田野间显露出一丝疲惫的静谧。春雨滋润着新插的秧苗,但田埂上却少了往日的歌谣。许多壮丁被征调入伍或送往金浦、仁川的工坊,只剩下妇孺与老人还在守护着祖传的土地。
木浦港内,悬挂着明海商会旗帜的蒸汽驳船正在装运稻米,它们将这些粮食直接运往江华或汉阳,而非在本地流通。几名本地商人聚在酒肆里,低声抱怨着商会的专营权压低了米价,让他们无利可图。「我们种的米,养活了汉阳的老爷和江华的工人,可我们自己呢?」一个老农蹲在田头,看着远去的货船,喃喃自语。一种无声的不满,如同地下的暗流,在全罗富饶的泥土下悄悄涌动。
庆尚道空气中弥漫着钢铁与海风混合的气息。釜山镇外,新建的「东南海防铸炮厂」炉火日夜不息,锤声震天。技术来自江华,铁料来自倭国,劳工则是本地的匠户与征调的民夫。
金海府一带,军屯田与民田交错。退伍的士兵们在此领受份地,一手握锄,一手却不敢远离腰间的佩刀。海面上,南高丽的水师战船与明海商会的武装商船结伴巡逻,双方的旗帜并列,关系微妙而紧张。
这里的繁荣带着鲜明的军事色彩,百姓的生活与国防牢牢绑定。人们既享受着来自江华的廉价布匹和盐糖,也时刻准备着响应烽火台的召唤。
江原道,山多地少,本是贫瘠之所。战争期间,这里是义兵活动的温床,也遭受了反复的清剿。如今,硝烟散去,留下的却是更加深重的贫困。
山间的村落稀疏,人们靠在贫瘠的坡地上种植杂粮、采集山货为生。官府的统治在此地极为薄弱,赋税却一点不少。许多人家中,男子的衣冠冢与真实的牌位并立,记录着家庭为战争付出的代价。
然而,山民们却有着惊人的韧性。他们组成合作社队,共同伐木、烧炭,沿着险峻的山道将货物运往汉江流域的市场,换取必要的铁器与盐巴。这里的人对汉阳的君王感到陌生,对江华的电灯充满怀疑,他们只相信脚下的山路和手中的斧头。江原道的春天来得迟,山峯顶上依旧积雪皑皑,彷佛时间在此地也流淌得更加缓慢而艰难。
春夜的潮气裹挟着海盐与柴油的气味,弥漫在汉江入海口。然而今晚,一种新的光芒正试图刺破这熟悉的混沌。
在江华岛西侧,原本拥挤不堪、棚屋层叠的租界核心区,如今被一种突兀的光明所笼罩。巨大的蒸汽发电机在专用的厂棚内隆隆作响,粗大的陶瓷绝缘电缆像黑色的藤蔓,缠绕着竹制灯杆和砖砌的屋墙,将电力输送到各处。
最高的几座「新城寨」楼顶,第一批安装的弧光灯正在调试。其中一盏突然被点亮,发出一阵嘶哑的蜂鸣,随即投射下一道冰冷、刺目、近乎非自然的白光,如同天罚之剑,瞬间将下方蜿蜒狭窄的「巷道街」照得惨白如昼,连地面上每一道污水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街坊们纷纷从低矮的板屋里探出头,或爬上摇摇晃晃的露台,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不落的太阳」。小贩忘了吆喝,苦力停了脚步,孩童们则兴奋地指着灯下飞舞的蚊虫,发出阵阵惊呼。
「瞎了眼了!这比一百个火把还亮!」一个老渔民嘟囔着,用手遮在额前,既好奇又有些不适应这过分的光明。灯下,租界警务署新成立的「电灯巡防队」穿着统一的号衣,努力维持秩序,防止人群过于靠近还在调试中的设备。光与暗的边界在此刻变得如此清晰,照亮了繁华,也无情地暴露了角落里依旧存在的破败与肮脏。
与对岸租界的混乱生机不同,一水之隔的仁川新城,灯光则呈现出另一种风貌。这里的规划带着明显的方梦华意志——笔直的道路,整齐的砖石结构楼房,行政区、商贸区、港区划分井然有序。
雪白的灯塔顶端,巨大的电灯已然常亮,以其稳定旋转的光柱为夜航船只指引方向。主要街道「永乐大道」两侧,新竖起的铸铁灯杆上,玻璃灯罩内的白炽灯发出柔和而持续的光晕,照亮了铺设平整的路面和新开的百货商店橱窗。
几位穿着明制长衫或改良高丽襦裙的士绅淑女,正悠闲地在灯下散步,享受着这前所未有的夜间闲暇。灯光映亮了商店玻璃橱窗里陈列的江南丝绸、舟山钟表和倭国漆器,也映亮了行人脸上那份属于新城居民的从容与优越。
港务局的办公楼灯火通明,电报机的嘀嗒声与发电机的轰鸣声交织,预示着一种全新的、永不停歇的效率。这里的灯光,是规划、控制与繁荣的宣言。
连接江华租界、仁川新城与对岸南高丽本土的浮桥,如今已不再是简单的木结构,而是拓宽加固,成为了两侧遍布商铺、货栈、食肆的「不夜廊桥」。桥上同样拉起了电线,一盏盏电灯将这座水上长龙点缀成汉江上最璀璨的明珠。
灯光下,人流物流昼夜不息。南高丽的农产品、手工品通过这里涌入租界和新城,而明海商会的工业品、书籍、以及各种新奇观念也通过这里辐射向南高丽腹地。脚夫喊着号子,商人急促地交谈,算盘声与硬币叮当声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
对岸的金浦特区和仁州府已在很大程度上与租界-新城经济圈深度融合。昔日的稻田边立起了为租界提供服务的加工厂,高丽传统的瓦房旁也出现了售卖电池、电灯配件和简易机械的店铺。许多在金浦工厂做完日工的南高丽百姓,甚至会特意在晚上走过浮桥,只为亲眼看看租界那「亮如白昼」的奇观,再买一盏廉价的煤油灯带回家,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那个光明的未来。
在金浦一处地势稍高的观景台,已经致仕但仍颇具影响力的金富轼披着厚衣,远眺着这汉江两岸前所未有的夜景。租界的刺目白光、新城的整齐光晕、浮桥的蜿蜒灯带,倒映在漆黑的江面上,破碎而迷离。
他身后,一位本地年轻书生感叹:「金公,此真乃盛世之光啊!从此再无黑夜,百姓夜作昼息,商贸昼夜不停,富国强兵,指日可待私密达!」
金富轼沉默良久,缓缓道:「光之所及,万物显形。美丑善恶,皆难遁形。它照得亮码头货仓,也照得亮沟渠尘埃。」他指着对岸租界那些被强光映照得愈发清晰的贫民棚户,「电灯是利器,能驱暗,亦能彰弊。它能带来繁荣,也能照亮不平等。」
「我等要做的,」他轻声道,像是在告诫后生,也像是在提醒自己,「不仅是引来这电光,更要让这光下之人,皆能得其温饱,见其希望。否则,此光与彼火(指战火),又有何异?」
春夜的风带着寒意,吹过观景台。远方,发电机的轰鸣隐隐传来,与江涛声混在一起,仿佛是一首新时代低沉而有力的序曲。汉江口的光明时代,就在这巨大的希望、喧嚣的混杂与冷静的忧虑中,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