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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4章 一一七二章 三韩之春(1 / 2)

天会十一年春,寒风如刀,自鸭绿江对岸的冰原刮来,卷过西京平壤灰败的城墙。城墙垛口上,金国正红旗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龙纹已被风沙磨损得模糊不清,却依旧如铁爪般紧紧攫住这片土地的天空。

宫城内,所谓「北高丽国王」王之印的寝殿里,炭火盆半明半灭。他裹着一件褪色的旧蟒袍,蜷在榻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几案上,放着一封刚从会宁府送来的敕令,盖着金国正白旗主移赍勃极烈完颜宗翰的大印。内容很简单:为筹备春季对蒙古草原诸部的征讨,令北高丽三丁抽二,再征调「助饷粮」五十万石,限开春前运抵辽阳府。

王之印的手颤抖着,没有去碰那封敕令。他知道,这纸文书意味着又有成千上万的家庭要破碎,意味着西京街巷之间,又将多出无数冻饿而毙的「路倒尸」。他已不再问「朕何为王」,答案早已刻在每一道征发令的印章之上——他只是一枚印,一个用来给掠夺盖上「合法」纹样的工具。

殿外,他的「丞相」郑知常正与金国派来的督粮使臣完颜术鲁低声交涉,语气卑微而急促:「……使君明鉴,去岁蝗灾,西海道几无收成,北界道又遭早霜,这五十万石实在……能否恳请上国宽限些许?」

完颜术鲁的冷笑声穿透门廊:「宽限?粘罕勃极烈的军令,谁敢宽限?粮不足,便以人充。奴隶亦可抵粮,一丁抵一石。郑相公,别忘了你这身紫袍是谁赐的。」

殿内的王之印闭上了眼睛,将头深深埋入冰冷的锦褥之中。

拓俊京站在西海道船坞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又一艘新下水的「苍狼船」。这种仿照宋式海鹘战船建造的舰艇,却起了个女真名字,专为金国辽东水师打造。船材取自咸镜道深山砍伐的巨木,由北高丽征发的工匠和奴隶日夜赶工而成。

空气里弥漫着松脂、铁锈和汗臭混合的气味。一个年老的工匠因力竭稍慢了一步,监工的女真小旗官手中的皮鞭立刻带着风声抽下,在他背上添了一道血痕。老人踉跄一下,咬紧牙关,不敢出声,继续扛起沉重的龙骨构件。

「还是太慢。」拓俊京身旁的金国监造官尼尨古斜保啐了一口,「开春前必须凑足二十艘,元帅要用来巡弋沿海,防备南边的明海商会那些老鼠。」

拓俊京微微躬身:「禀大人,人力实在不足。精壮大多已被征入签军,剩下的皆是老弱……」

「老弱?」尼尨古斜保打断他,指着远处那些蹒跚劳作的身影,「抽刀能站着的,就是劳力。死了,就换一批。北界道那边,‘罪民’多的是。」他的目光扫过拓俊京,「拓大帅,你当年献上的‘炸壶’图样,兀室林牙很满意。办好这趟差,或许能给你几个部落的包衣阿哈(奴隶)做赏赐。」

拓俊京低下头,掩去眼中复杂的神色,只答:「奴才遵命。」

港口外的海面上,灰蒙蒙一片。几条破旧的小渔船试图靠近岸边,立刻被金军的巡逻快艇驱离。渔船上,面黄肌瘦的渔民望着曾经属于自己的海岸线,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北界道是金国与高丽故地的最前沿,也是镇压最严、苦难最深的地方。

雪原上,一队被铁链拴在一起的「签军」新兵正艰难前行,押解的女真骑兵不时用长矛杆催促他们加快速度。他们中的许多人,几天前还是农夫、樵夫,如今却被强征入伍,即将被送往遥远的北方,去面对耶律大石派来的蒙古弓骑。

「快走!磨蹭什么!」骑兵的呵斥声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一个年轻的男子突然跌倒在地,挣扎着却无法站起。带队的女真谋克详稳皱了皱眉,没有丝毫犹豫,挥了挥手。一名骑兵策马上前,手中的骨朵重重落下。

沉闷的响声后,雪地上多了一滩暗红。队伍沉默地绕过同伴的尸身,继续前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死亡在这里,寻常得如同落雪。

在更偏远的山谷里,藏着一些逃户聚落。人们躲在挖出的地窨子里,靠储存的少许野菜和偷偷猎取的兽肉度日。每当有金兵巡山的马蹄声传来,所有人都会屏住呼吸,母亲紧紧捂住孩子的嘴,直到声音远去。

一个地窨子深处,火堆微弱的光映着几张憔悴的脸。一位曾是乡塾先生的老者,用木炭在石板上艰难地画着几个汉字——「江」、「华」、「明」。

「记住这几个字,」他声音沙哑地对围坐在旁边的几个孩子说,「江华岛,有明灯,有活路……总有一天……」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看着那几个扭曲的符号,那是他们从未见过,却承载着全部希望的远方。

而迁界隔离带外,永乐八年南高丽从北高丽收复的开京,仍是一座巨大的、尚未愈合的疮疤。宏伟的宫殿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指向天空。街道虽经清理,但两旁尽是空荡荡的屋壳,墙壁上还残留着当年的箭镞孔和火燎的痕迹。

朝廷设立的「开京安抚使」驻扎在少数修缮完好的官衙内,权力却难以深入这片饱受创伤的土地。大量土地荒芜,无人耕种。从北方逃归的难民、退伍的士兵、以及从南方迁来碰运气的冒险者,在这片废墟上形成了一个混乱而贫困的聚落。

盗匪时常在夜间出没,争夺废墟中可能埋藏的财物。偶尔有来自江华或汉阳的商人,试图低价收购这里大片的无主之地,却常常被当地人视为掠夺者而驱逐。开京的春天,杂草在破碎的砖石间顽强地生长,却难以掩盖那冲天的怨气与沉重的悲伤。重建之路,遥遥无期。

永乐十四年春汉江之畔,汉阳城从战火的余烬中挣扎而出,焕发出一种矛盾的生机。城墙上新旧砖石交错,清晰记录着数次攻防的惨烈。光化门前,工匠们正在高大的脚手架上,为新铸的铜雀安放最后的部件。

然而,王都的繁华却带着沉重的枷锁。为支付巨额的战争借款与重建费用,市坊间新设的「北伐捐」「防戍税」税卡林立。明海商会的「和合钱」与南高丽官方铸造的「永乐通宝」在市场上并行,但前者显然更受信任,兑换铺前总是排着长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