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南的一家小酒肆里,炭炉将熄未熄,只剩一点残红在灰白的余烬中明灭。寒风从门缝窗隙间钻进来,在空旷的堂内打着旋。角落里围坐着三五个农夫,身子紧挨在一起,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他们面前摆着的劣质米酒早已凉透,却没有一个人去碰。几双粗糙开裂的手互相搓着,冻得发紫。
“我表兄…”那身材魁梧的汉子又往前凑了凑,眼中闪烁着一簇微弱却执着的火苗,“上个月实在活不下去,带着一家老小往北边去了。前日托人从边境捎信回来——”他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说在那边分到了三十亩肥田,是真真切切的旱地,不用像咱们这儿,全看老天爷赏不赏脸。”
他顿了顿,环视一圈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才继续道:“不止这个,那边还有个‘大秦钱庄’,借给他高产的新粮种,不收利钱,说是秋收后再还就成!”
“三十亩?还不收利钱?”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因难以置信而微微发颤,“秦国…当真这般好?”
“千真万确!”汉子用力点头,眼底那簇火苗烧得更旺了些,“我表兄信上说,那边的农人都用一种叫‘曲辕犁’的新家伙事儿,耕地又快又省力,一天能翻好几亩呢!”
柜台后,酒肆老板佝偻着背,一遍遍擦拭着早已光洁如新的酒碗。那些压抑的交谈,一字不落都钻进他耳中。他的店已三日未曾开张——不是不想,是不能。百姓连果腹的粮食都没了,哪还有余钱沽酒?店后的酒坛早已空空荡荡,米缸也见了底。再这般下去,莫说这店,怕是连他自己……
他抬眼望向窗外,郢都街道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死寂一片。听着身后那些关于秦国的只言片语,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竟悄然从心底滋生——不如,也去北边碰碰运气?或许……真能挣出一条活路来。
王阿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郢都冰冷的街道上。往昔摩肩接踵的市集,如今只剩下零星几个摊贩,在寒风中缩着脖子,面前摆着的物什也寥寥无几。
“秦国分地,还给粮种……”
“有人帮着建屋子,安家……”
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像寒风一样钻进他的耳朵。
起初,王阿公是不信的。他打小听说的秦国,是西陲虎狼之邦,秦人凶悍残暴。长大后,更听闻那个叫白起的秦国将军,放水便淹了鄢城数十万军民……楚人的血脉里,世代流淌着对秦的警惕与憎惧。
可如今……
他昏花的老眼望向街道两旁紧闭的门户,偶尔能听见几声幼儿因饥饿而发出的微弱啼哭。他攥紧了满是补丁的衣襟,那里面空瘪瘪的,只剩一把嶙峋的骨头。
“万一呢……”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总好过,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孙儿孙女饿死、冻死在这看不到尽头的严冬里。
一路踩着积雪回到家,那摇摇欲坠的茅草棚几乎被积雪压垮。屋里,一对瘦得脱形的孩童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听见他回来,只勉强抬了抬头,连唤一声“阿公”的力气都没有了。
王阿公站在门口,看着这两张小小的、因营养不良而蜡黄的脸,心头那点对故土的留恋、对秦国的恐惧,终于被眼前残酷的现实碾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