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瞬。
那一瞬,另外两人的呼吸同时变重。
然后三人一齐开口,像经过事先排练:
“国公大人,愿请您暂理朝政!”
声音落地的一刻,厅中的烛火仿佛被风吹得猛地一跳。
但他们的眼神,三双眼睛,却没有一丝真正的“恳请”。
恳请是假。
试探为真。
他们三个心底比谁都清楚——
这个老狐狸绝不会答应这种荒唐的提议。
一个隐退多年、明言不涉朝政的老人,怎可能重新掌权?
他们知道他不会答应。
所以敢说得如此大方。
也正因为他不会答应,他们才敢借此顺势推动话题——
推动到他们真正想问的——“那由谁暂理朝政?”
只要清国公说出一个名字。
这名字,就能成为争权的旗帜。
只要清国公露出一点倾向。
他们三个人中的某一个——就能借着清国公的声望,轻而易举压过另外两人。
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三个老狐狸在清国公面前演戏。
结果——
清国公却在心底冷笑。
他缓缓抬手:
“不行,不行。”
“此事……老夫万万担不起啊。”
他摇着头,像是一个真正被吓到的老人。
“老夫早已退隐多年,不闻朝事。”
“今日若忽然出山……那岂不是让天下人疑心?”
“你们说这等大事……怎能由老夫插手?”
三名大臣嘴上连连道“国公不可自轻”、“国公乃社稷之柱”,可眼神却在暗中闪动——
如他们所料。
清国公拒绝了。
拒绝得干脆利落。
他们三人心中暗松一口气。
这才是下一步真正的开始。
果然——
右司长抢先半步,低声问道:
“既然国公大人不肯出山……那么如今朝廷群龙无首,还望国公指一条明路。”
左司长接上:
“是啊!一个‘暂理朝政’的人选,总得有吧?”
第三名大臣眼底压着那份被野心撑开的贪婪:
“国公,只要您点一句,我们三人……一定尽心辅佐!”
三人话音落下。
整个清国公府的正厅突然安静得可怕。
只有火炉里又“啪”地爆了一声。
像是在这份诡异的气氛里敲下一记暗响。
三个人。
三双眼睛。
都看向清国公。
他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
殊不知——
在清国公眼里,他们的贪婪、急切、野心、欲望……每一处都赤裸裸暴露。
清国公看着他们,心底忽然又冷了几分。
这些人……太急了。
太乱了。
太想往上爬了。
他们根本不关心国家会怎样。
他们关心的只有一个位置。
一个蛮阿刚刚“空出来”的位置。
“暂理朝政”四个字,像是把三个人的灵魂都勾出来一般。
他们迫不及待。
他们想争。
他们想抢。
而在这急迫之中,在他们眼中那道压不住的光里——
清国公看见了另一层东西。
一层真正让他感到寒意的东西。
——被“谋算”后的必然反应。
那位幕后之人……难道连他们此刻的贪婪与急迫,也算在其中?
连他们此刻的争抢、试探、虚情假意……都算准了?
连他们会跑来清国公这里借声望,也算得一清二楚?
清国公心里忽然一沉。
像是从火炉的温热里被拖入了冰冷雪层。
他终于明白。
他终于看清。
他终于承认——
拓跋燕回口中的“那位奇人”,远比自己最初的想象要可怕得多。
这局不是蛮阿的局。
不是左右司的局。
不是朝臣的局。
这是一场人为拨动的乱局。
而拨动这局的人,连他清国公此刻的“拒绝”、他的反应、他的角色……都计算在内。
他不是站在局外。
他不是旁观者。
他不是那个“被求助的智者”。
而是——
棋子。
彻头彻尾的棋子。
清国公心口突然收紧,像被冰冷的手攥住。
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生出恐惧。
若未来有一日……自己和那位奇人站在对立面……
那他……会怎么死?
会不会连“为何死”“怎么死”“何时死”都不知晓?
会不会死得像一片落叶,被算在风里,被算在方向里,被算在不需要他存在的那一瞬?
寒意从脚底升到脊背。
清国公垂下眼。
藏住了深处那一瞬真正的惊惧。
下一刻。
他缓缓抬头。
声音苍老、迟疑、疲惫——
装得滴水不漏:
“你们问老夫……谁适合暂理朝政?”
烛火跳动。
三名大臣同时屏住呼吸。
三道影子同时紧绷。
而清国公看着他们眼中那被压不住的贪意,心里再次掠过那抹寒意。
——这一步,那位奇人也算到了吧?
他想到这里时,背脊发凉。
但他的脸上,却慢慢浮现出那种极深的、极老练的、极沉稳的迟疑。
烛火在一瞬间变得格外安静。
像是在等待清国公开口。
三名大臣屏着呼吸,眼神随着清国公微微抬起的动作,一寸寸收紧。
空气里那股躁动、紧绷、急不可耐的权力气味——浓得像被风压在屋内,散不出去。
清国公的手指在椅案上轻轻敲了一下。
声音不大。
却像把现场的紧张,敲得更明显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叹得缓,也叹得沉。
紧接着,他忽然抬眼,眼神竟不再是刚才那种迟疑、迷茫,而是一种老狐狸看破三人虚伪的淡然。
一句话,缓缓落下:
“算了。”
“咱们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三名大臣的呼吸猛地一顿。
那一瞬,厅内烛光像被什么震动了一下,影子骤然拉长又收回。
清国公淡淡扫了他们一眼:
“你们来问老夫,谁适合暂理朝政——”
“无非是想借我清国公的声望,来替你们三位中的‘某一位’,获得百官信服,对吧?”
最后那两个字——“对吧”,说得极轻,却像一柄细薄的刀,悄无声息割开了三人的伪装。
左司长眼角一跳。
右司长下意识咳了一声,像要掩饰什么。
第三名大臣连脖颈都僵住了,嘴唇抖了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三人彼此看了对方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那丝被戳破的尴尬。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
清国公说的一字不差。
他们确实是这么想的。
而被当面揭穿,是极难堪的。
但清国公却像根本没看到他们的尴尬一般,像多年阅尽权场的老人一样,声音沉稳,带着几许疲惫:
“老夫若是赞同其中一人——”
“便是得罪另外两人。”
“你们三人这些年斗得有多凶,老夫不是不知道。”
“你们心里也清楚——只要老夫说一句,局面立刻会偏到某一边。”
“所以——”
他摇了摇头,摇得缓、摇得沉,像一个拒绝被卷入斗争的老者:
“这等抉择,老夫是不会做的。”
三名大臣同时屏住一口气,眼神又僵又急。
这事……被说死了。
他们想让清国公站队,可清国公一句话,就让他们原本的铺垫——
全、部、落、空。
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却没有一个人敢表现得太明显。
因为事情真的不能拖。
蛮阿叛逃,大都震荡,大汗远在北境。
谁站出来暂理朝政——不只是一个位置,更意味着权力、军心、资源、朝纲……整个大都的走向。
而他们三个斗了这么多年,没有下手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他们谁也不想放弃。
整个厅堂因此安静得可怕。
唯有火炉里松脂再次发出一声“噼啪”,像是在提醒他们时间正在一点点流逝。
就在这时,清国公又缓缓开口了:
“不过——”
他扫了三人一眼。
那一眼淡淡的,却像深潭里看人的目光,让三人心底都涌起了某种不安。
“眼下的局势,一直这样拖下去——终究不是事。”
“朝廷……必得有人担起来。”
三名大臣同时点头。
左司长眼中带着急切:“国公教训的是!”
右司长也赶紧道:“大都不能群龙无首啊!”
第三名大臣连连称是:“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然而清国公接下来的话,却让三人脸色微变:
“可是——”
“你们三位……斗了这么多年。”
“就算现在让你们商量……只怕这几日之内,也难分高下吧?”
三人脸色同时紧绷!
因为清国公说的正是他们最深的心病。
他们三个……谁都不服谁。
若真要在三人之间选一个“暂理朝政者”,三天三夜也谈不出结果。
而这几日——大都根本乱不起。
屋内的空气因此再次凝固。
左司长喉结动了一下,刚要说话——
清国公已抬手,阻止了他。
“所以啊。”
“老夫还是那句话——”
“此时,最应以国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