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清国公府的正厅,一时间陷入一种极为诡异的静寂。
屋外的风声变得更低、更闷,像是压在雪层下滚动,不再有之前的刺耳呼号,反倒像是伏着的野兽,正在耐心等待它的猎物露出破绽。
火炉里的松脂时不时爆出一声轻响。
“啪。”
那声音在此刻安静得仿佛凝固的屋子里,听起来格外刺耳。
烛火摇曳,光影在墙上拖成一条条长长的影纹,几名大臣立在厅中,影子斜斜拉在地上,有的重叠,有的分散。
但无论怎么看,这些影子都不像是站在同一个阵线上的人。
左司长脸虽沉,却是一种极深的沉稳——那是老狐狸的沉稳,他急,但急在心里,外人看不见。
右司长皱着眉,看似愤懑,却时不时扫向左司长,又扫向第三人,眼珠转得极快——他想争,却忌惮,也怕别人先伸手。
第三名大臣惶恐得最像样,双手都在抖,可他眼底那股被压住的躁意,却怎么也遮不住。
三个人,三条线。
三条线,却都在通向同一个深渊——权力真空。
风吹动门帘。
“沙沙——”
仿佛有人在外轻轻呼吸。
然而清国公坐在主位,神色被火光映得一半明一半暗,既像是在聆听,又像是在沉思。
更像是在看一场戏。
看他们三个——各怀鬼胎。
半晌,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紧皱的眉似乎因为震惊而迟迟没松开:
“你们说……蛮阿叛国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如刚被惊雷劈中的迟疑与震荡。
“这……怎么可能?”
他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蛮阿都不可能叛国啊……”
“他深受大汗信任,是大汗离都时唯一托付代理朝政之人。”
“他手中虽不掌兵,却掌朝政,事务皆经他……他叛国?叛什么?”
“这不是……自毁根基?”
他说得太真,太自然,太像一个被震得连心绪都难平的老臣。
几名大臣对视一眼。
三个人的喉结几乎同时动了一下——
他们最怕的,就是有人去问“为什么”。
他们最怕的,就是有人真去查“是否属实”。
因为他们太清楚:
这件事没有证据。
也根本没人想要证据。
他们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结果。
结果必须是:
——拓跋蛮阿叛国了。
只有这样,权位才空着,他们才有可能往上一步——甚至是一步登天。
所以当清国公在追问“怎会如此”时,三人的神情同时发生变化。
左司长率先出声,刻意压着声音,让人一听就知道“事态危急”:
“国公!现在不是纠结他为何叛国的时候!”
他向前迈一步,神色急得仿佛火烧眉毛:
“叛国,就是事实!整个大都已经乱了!”
右司长立即附和,甚至比左司长说得更急:
“对对对!国公,现在关键不是查他为何叛国,而是——这烂摊子要怎么收拾!”
第三名大臣更是直接,声音发抖,却带着一种近乎下意识的催促:
“国公,大汗不在,蛮阿叛走,我们不能放任局势乱下去!”
“朝廷必须有人暂理大政!”
“必须要定一个主持大局之人!”
他们三人说得极快,几乎不给清国公喘息的余地。
因为他们害怕。
怕清国公继续追问。
怕有人真正冷静下来,去想这件事的逻辑漏洞。
怕拓跋蛮阿一旦被查清不是叛国,那他们刚刚燃起的权力之火……便会被无情浇灭。
这份怕,在三人的表情下压着,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心里。
清国公看着三人,老眼深处闪过一丝极轻、极暗的光。
那光转瞬即逝,不被任何人察觉。
他心里清楚了。
这群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急,比他想象的还要盲,比他想象的还要——贪。
小到无以复加的贪。
大到能毁国的贪。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里,不是震惊,而是由衷的佩服。
佩服那个像从天外落下的谋士——那位不知姓名、不知容貌,却能看穿大汗朝局,看穿大都权臣,看穿人性与私欲的高人。
连这一步……他都算到了?
连大都的权臣在听到“叛国”时会如何反应,他也一清二楚?
太可怕了。
清国公心底一阵发冷。
他虽然老,却不是老糊涂。
他知道什么是天才。
也知道什么是怪物。
而眼前这一步步发生、几乎完美无缝的局势……已经不是“天才”能够描述的。
这是懂得人性、懂得权谋、懂得天下格局、懂得结构与底层逻辑的怪物。
清国公抬眼,看着三名大臣脸上的焦急、恐慌、急切、躁动、贪婪、野心……
他忽然明白了。
散布拓跋蛮阿叛国的那个人,他赌的根本不是“消息真假”。
他赌的,是人心。
他赌——
只要这条消息一出,大都朝臣不会调查,不会求证,不会冷静。
他们只会抢。
只会争。
只会扑上去咬自己可以咬到的一块肉。
不论肉上是不是毒。
清国公心中骇然。
这是一种冷酷到极点的掌控力。
这种人……若不是敌人,就是盟友。
没有第三种可能。
风吹入厅中,烛火猛地摇了两下,光影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三名大臣站在光影交错中,脸上的神情被烛火照得忽明忽暗。
却越发显得——
不安。
急迫。
贪婪。
且彼此提防。
左司长盯着右司长,右司长盯着第三名大臣,第三名大臣盯着他们二人。
像三只互相戒备的狼,但都在等待第一滴血落地。
清国公看着他们,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他忽然明白那位深藏幕后之人为何敢放手去做。
——因为大都已经没救了。
没有大汗在,以往表面的秩序全都是蛮阿撑着。
现在蛮阿一跑,这群人立刻露出了本性。
野心从皮肤里往外透。
恐惧从骨缝里往外冒。
权力的饥渴让人连逻辑都不要了。
“蛮阿为何叛国”?
谁在乎?
谁要细查?
只要他叛国了,那他的位置就是空的。
只要他的位置是空的,那他们就有希望填进去。
清国公心底寒意更浓。
他低声道:
“可是……蛮阿叛国的原因……真的不查查么?”
话音刚落。
三名大臣几乎异口同声:
“不查了!”
“现在不是查这个的时候!”
“国公,大都马上乱了!”
他们甚至向前逼了一步。
像在逼迫清国公放弃思考。
逼迫他放弃理智。
逼迫他接受“叛国已成事实”。
清国公心头涌起一丝战意。
不是怒。
而是另一种复杂的情绪。
那位高人——竟能把权臣的人性,算得如此精准?
连他们会害怕调查……他也算到了?
连他们心底那一点野心……他也清楚?
清国公深深吸了一口气。
胸腔里,一股极深的敬畏升起来。
那是一种从心底蔓延的、彻骨的寒意。
“太可怕了……”
他在心里无声开口。
“那个设计这局的人——简直可怕至极……”
他抬起眼,看着三名大臣一张张急得发白、却藏着深意的脸。
心里忽然一动:
——这个人,不只是懂大都。
他了解整个大疆的人心。
甚至可能对大汗的性情、蛮阿的位置、左右司的心态,全部洞若观火。
这种布局之力……
清国公微微握紧了手。
心底第一次生出一种——
“幸亏他站在我这边”的庆幸。
而这份庆幸,又夹着不可言说的寒意。
“这位高人,实在太恐怖了……”
火炉里再次“啪——”一声。
三名大臣身体同时微微一抖。
屋内的空气沉到极致。
清国公缓缓抬起头,神情再次恢复了那种老臣的沉静与苍然:
“既然……你们都认定蛮阿叛国。”
“那……”
他声音缓慢,却沉稳得像山峦压下的影子:
“这烂摊子……确实该有人来收拾了。”
三名大臣同时抬头,眼中同时亮起。
那一瞬,他们的影子在地板上狠狠一颤。
下一瞬。
三个人的呼吸——都急促了一分。
而清国公看着他们那双眼睛里涌起的光。
眼底深处……悄无声息溢出一抹冷笑。
——戏,是时候开场了。
火光摇曳,三名大臣的影子在清国公脚边交错,像三条纠缠撕扯的蛇。
清国公缓缓抬眼,似乎看清了他们脸上那道被野心撕开的缝隙。
但在下一息间,他的神情已稳稳敛回,重新换上一副迟疑、困惑、局外人的淡漠。
像一位被世事惊扰的老人。
像一个真的已远离朝政的人。
他沉了沉声,带着几分震荡后的迷惘:
“唉……这等大事,当由你们几位商量才是啊。”
“老夫早已不涉朝政,手亦早已松……你们忽然前来,与老夫探讨此事……却是为何?”
他话说得缓,带着那种经历风霜的迟疑。
甚至还隐隐带上了一丝拒人千里之外的疏淡。
像真的不知道这些人来此所为何事。
三名大臣对视一眼。
那一瞬,他们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光芒——既试探,又倚仗。
左司长率先上前一步,拱手,声音恭谨到几乎带着奉承:
“国公大人,您这话可就折煞我们了!”
“您虽不涉朝政,可大疆谁人不知——国公大人乃当今日最有谋略、最有见识之人!”
右司长紧接着补一句,显然担心被左司长抢了先:
“正是!国公大人在时,大汗都曾言——‘若有疑事,问清国公可解九成!’”
第三名大臣也急忙上前,语气急切,恨不得把心捧出来给他看:
“如今蛮阿叛走,大都震动,百官惊乱……我们三人商议再三,才会斗胆前来,向国公大人问询此事。”
左司长眼珠一转,忽然压低声音,语气肃然:
“甚至……我们三人皆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