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如天河倒泻的水银。
夜风自幽深的谷底盘旋而上,带着深秋刺骨的寒意与山林里陈年腐叶和湿土的腥气,尖啸着掠过陡峭的山壁。
枯死的藤蔓如垂死巨蟒的骸骨,在风中疯狂抽打嶙峋怪石,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仿佛无数怨魂在深渊中齐声哀嚎。
在这条上接星辰、下临无地的险绝通道上,一股沉默的黑色洪流正蜿蜒疾行。
队伍绵延数里,火把的光芒被严令约束,只堪堪照亮脚下三尺之地,如同一条在暗夜深渊边缘谨慎蠕动的巨大火蜈蚣。
沉重的脚步声、铁甲鳞片相互刮擦的冰冷锐响、战马压抑的响鼻与铁蹄叩击朽木栈道的闷响,汇聚成一股低沉而连绵不绝的轰鸣,在狭窄幽深的山谷中反复回荡、叠加,如同一条沉睡地脉的巨龙,正从亘古的梦中发出沉重压抑的呼吸。
一面面巨大的黑色旌旗在凛冽的山风中猎猎狂舞,撕裂着沉寂的夜幕。
旗面上那个以浓墨重彩、饱蘸金戈铁马之气书写的巨大“张”字,在清冷的月光下狰狞毕现,每一个笔画的转折都带着斩金断铁的森然杀伐之气,无声地宣告着这支铁军的身份与意志。
队伍的最前方,一匹通体如墨、神骏非凡的乌骓马稳稳踏在仅容一骑的栈道边缘。
马背上端坐的中年将领,身姿挺拔如千年古松扎根于绝壁,面容刚毅似万载玄冰,下颌的线条紧绷如拉满的弓弦。
他正是肩负裴徽重托光复蜀地的朱雀军团大将军——张巡。
他的目光沉静,如同风暴中心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即使在夜色中强行军,腰背依旧挺得如同标枪,仿佛天地间没有任何力量能压弯他的脊梁。
他一手控缰,稳定如山,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剑那冰冷的鲨鱼皮剑鞘上,修长的手指骨节因长久的紧握而微微泛白。
“哒哒哒哒——!”
急促得如同爆豆般的马蹄声,骤然撕裂了山谷中那令人窒息的低沉轰鸣!
一骑快马,如同从幽冥深渊射出的黑色利箭,沿着狭窄、险峻的栈道,从成都方向不顾一切地飞驰而来!
马蹄铁在朽木上踏出火星,每一次转折都险之又险,仿佛下一刻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马上的骑士浑身被尘土覆盖,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独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摇曳火把的映照下,亮得如同淬火的刀锋,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与亢奋——正是张巡麾下最精锐、最得信任的斥候统领,骆云!
“吁——!”
在距离张巡仅仅数丈之遥,那匹同样浴满风尘的骏马发出一声力竭的长嘶,前蹄腾空,硬生生被骆云勒停在栈道边缘!
碎石簌簌滚落深渊,久久不闻回响。骆云甚至来不及稳住身形,几乎是翻滚着滚下马鞍,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木板上,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长途亡命奔波的疲惫而嘶哑粗粝,却带着一种穿透夜风的尖锐力量:
“报——!大帅!成都急报!!”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伪相杨国忠,于荣华苑设下大宴!意图固结南诏王阁罗虎与叛将献于仲明!”
“固结二贼?”张巡身后,副将雷万春浓眉骤然拧紧,虬髯几乎根根炸起,铜铃般的眼中瞬间燃起怒火,“他娘的!这老贼是要把成都彻底卖给蛮子不成?”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沉重的铁锏,骨节爆响。
偏将南霁云则显得更为沉静,只是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如同发现猎物的鹰隼,右手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横刀刀柄,指节同样因用力而发白。
固结二贼?若真让杨国忠得逞,成都将如铁桶一般,朱雀军团的兄弟不知要多流多少血!
骆云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砸进将领们的心头:
“然宴席之上,惊变迭起!绣衣使甲娘大人亲临!以离间妙计……”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目睹神迹的颤栗,“竟令阁罗虎与献于仲明为一绝色舞姬反目成仇!阁罗虎狂性大发,竟以固定烤羊之三棱铁锥,当场……”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刺穿献于仲明咽喉!献于仲明……当场毙命!”
“嘶——!”
饶是张巡定力如渊似海,此刻也控制不住地倒抽一口冷气!
那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深处,瞬间爆射出两道比闪电更刺目、比寒冰更凛冽的精芒!仿佛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
“啊呀!”郎将雷万春更是失声惊呼,巨大的身躯猛地一晃,脚下栈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满脸虬髯根根戟张,铜铃大眼圆睁,里面塞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涛骇浪,“死……死了?献贼被那蛮王用烤羊的锥子……捅死了?!”
这消息太过荒诞离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血腥真实感。
另一名郎将南霁云握刀的手猛地收紧,青筋在白皙的手背上蜿蜒凸起。
他虽未出声,但紧抿的薄唇和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清晰无误地传递出内心的剧烈震动。
为争一舞姬,献于仲明竟被盟友当众格杀?这变故已非“匪夷所思”四字所能形容!
骆云喘息稍定,语气更加亢奋急促,如同决堤的洪流:
“伪廷虽竭力封锁消息,然甲娘大人神机妙算,早有后手!‘天工暗报’如天女散花,瞬间引爆全城!蜀中百姓积压之民怨,如地火冲破岩层,轰然喷发!全城鼎沸!”
他眼中闪烁着崇拜的光芒,“更妙者,甲娘大人暗中引导献于仲明麾下悍将马雄,率本部精锐直扑南诏象营报仇雪恨!混战之中,不知何方神圣射出数支冷箭,快逾闪电,狠绝刁钻!马雄及南诏数名千夫长……皆被一箭穿喉,当场毙命!”
“好!”南霁云眼中精光一闪,忍不住低声赞道,同为神射手的他,深知在乱军之中达成此等狙杀是何等艰难。
“两军彻底失控,于成都城外爆发惨烈混战,尸横遍野,血流漂杵!”骆云的声音带着血腥的颤栗,“更有人趁乱四处纵火,烈焰冲天,焚毁两军大半粮草辎重!阁罗虎仅率数千残兵败将和几头伤象,仓皇南逃!献于仲明之残军亦群龙无首,溃散撤回各自老巢!伪相杨国忠惊闻连番噩耗,急怒攻心,当场口喷鲜血!伪帝李玢,懦弱无能,伪朝中枢,已然……已然有土崩瓦解之势!”
一条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九天神雷,一道比一道更猛烈地轰击在剑阁栈道上每一位将领的心头!
甲娘!那个皇帝陛下临行前语焉不详、只道“或可助卿一臂”的神秘绣衣统领!
竟在短短时间内,以一人之力,搅动整个蜀地风云,将看似强大的伪朝推入了自相残杀、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好!好!好一个甲娘!好一个绣衣使!”张巡连道四声“好”,声音依旧沉稳如磐石,但按在剑柄上的手背,青筋已然如虬龙般根根暴起,指节凸白。
他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回响起皇帝那意味深长、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笑意的嘱托:“蜀中已布暗子,张卿此去,当如利剑破竹,绣衣之锋,或可助卿一臂。”
他当时只道是些情报策应,却万万不曾想,这“一臂之力”,竟是如此雷霆万钧,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直接将伪朝推向了毁灭的悬崖!
“好!好!好!”身旁的雷万春猛地一拍大腿,声如炸雷,震得栈道上的浮尘簌簌落下!
他满脸的虬髯因极度的狂喜而剧烈抖动,头盔歪斜也浑然不顾,“痛快!真他娘的痛快!甲娘此女,真乃神人也!翻手之间,搅动乾坤,抵得上我十万雄兵!大帅!天赐良机!此乃天赐良机啊!省了咱们多少刀兵,少死多少手足兄弟!”
他激动得挥舞着钵盂大的拳头,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南霁云脸上。
南霁云虽也心潮澎湃,却只是重重颔首,目光灼灼地望向张巡,等待那道必将改变一切的军令。
周围的亲兵们,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起来,压抑的激动在铁甲覆盖的胸膛里冲撞。
张巡没有立刻回应雷万春的狂吼。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如星空的目光越过眼前层峦叠嶂、如同远古巨兽脊骨般的漆黑山峦,投向西南方向的遥远天际。
虽然隔着千山万壑,但在那沉沉如墨的天幕尽头,一抹异样刺眼的、如同地狱业火般不祥的暗红色光芒,正顽强地跳动着、舔舐着夜空,并不断向四周蔓延。
那不是朝阳喷薄的曙光,那是焚城的烈焰!是混乱与毁灭在人间显化的图腾!
夜风似乎也陡然变得灼热起来,隐隐约约,带着硝烟焦糊的呛人气息、血腥的甜腥味,以及无数人绝望哭喊、疯狂厮杀汇聚成的遥远喧嚣,跨越数百里的空间,顽强地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撞击着他们的耳膜。
张巡那如同刀削斧凿、常年冰封的嘴角,在火光的映照下,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勾起。
那是一个冷峻到冻结灵魂、却又锐利到足以斩断一切阻碍的弧度!
如同沉寂于九幽寒泉千年的神兵骤然感应到血气的召唤,瞬间挣脱束缚,锋芒毕露,带着洞穿虚妄、斩灭一切叛逆的无上决绝!
“传令——!”张巡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神剑出鞘时那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带着一种斩钉截铁、号令千军的绝对力量,瞬间压过了山风的呜咽、战马的嘶鸣、铁甲的铿锵,清晰地刺入身后每一位将领和亲兵的耳中,并如同无形的波浪,顺着这条钢铁长龙向后层层传递:
“全军加速!抛弃一切非必要辎重!只留七日干粮,兵甲随身!轻装——疾进!!!”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手中的马鞭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无匹的直线,如同将军指向胜利的令旗,带着一往无前、摧枯拉朽的气势,笔直地刺向那片被地狱之火染红的西南天际!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龙吟,穿云裂石,充满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必胜信念:
“伪朝气数已尽,叛逆授首在即!大唐王师,犁庭扫穴,就在——今朝!!”
“目标——成都!前进——!!!”
“前进——!!!”
“杀——!!!”
“光复成都!大唐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熔岩洪流轰然冲破了地壳的束缚!
瞬间将剑阁古道千年的沉寂砸得粉碎!
那沉默压抑的黑色洪流骤然沸腾、咆哮、燃烧起来!
沉重的脚步声化作了密集滚动的雷霆,无数铁蹄叩击栈道的声响汇成了山洪爆发般的狂暴奔流!
钢铁的意志在每一个士兵眼中燃烧,冰冷的甲胄在月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光!
整支军队变成了一柄被巨神全力掷出的、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炽热巨剑,在古老的栈道上奔腾涌动,带着无坚不摧、排山倒海的毁灭气势,踏碎了蜀道的宁静,撕裂了沉沉的夜幕,向着那座在内部崩溃的烈焰中痛苦呻吟、挣扎的城池——成都,汹涌奔腾而去!大地在铁蹄下剧烈震颤,两侧的巍巍群山在这股决死的洪流面前,似乎也为之低昂!
……
……
成都,城内西南角,一处早已被岁月和遗忘侵蚀的城隍庙,在周遭的喧嚣映衬下,死寂得如同坟茔。
断壁残垣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半塌的殿宇里,蛛网层层叠叠,挂满尘埃,曾经端坐的神像只剩半边泥胎,空洞的眼窝漠然望着虚空。
连最不挑地方的乞丐,也嫌弃这地方的阴冷和彻底的荒芜。
神龛底座早已腐朽不堪,轻轻一推,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露出下方一个仅容一人佝偻通过的狭窄入口。
一股混合着浓重霉味、土腥气和某种若有若无、带着苦涩清香的草药气息,如同冰冷的蛇,猛地从黑暗中窜出,扑在来人的脸上。
油灯,黄豆大小的一点昏黄,在角落一个歪斜的木架上顽强地跳跃着。
它的光晕微弱得可怜,勉强撕开地窖边缘一小圈浓稠的黑暗,将凹凸不平、渗着水汽的土壁和几件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物件映照得影影绰绰。
光影摇曳,那些土壁上的坑洼仿佛都成了活物,随着灯火不安地蠕动。空气是凝滞的,阴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土和陈腐的味道,直透骨髓。
蜷缩在冰冷土墙边的陈阿四,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是一堆勉强维持人形的破碎血肉。
一件散发着浓重霉味、破旧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棉袄裹着他颤抖的身体。
脸上青紫肿胀,几乎辨不出五官轮廓,干裂的嘴唇布满血痂。
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皮肤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狰狞的鞭痕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着,边缘是令人心悸的黑紫色。
几处烙铁留下的印记深陷在皮肉里,焦黑发硬,周围却已化脓溃烂,黄白色的脓液混合着暗红的血水,缓慢地渗出、流淌,散发出甜腥与腐臭混合的死亡气息。
他的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眼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熄灭的炭灰。
此刻,那灰烬深处,却艰难地、一点点地,重新燃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火星,映照着油灯的光,也映照着身边那个忙碌的身影。
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黄肌瘦,颧骨高高凸起,一身破旧的葛布短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唯有一双眼睛,在昏黄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像黑暗中警惕的幼兽,机警地捕捉着地窖里每一个微小的动静和声响。
他正是当初在城外茶寮里,几个机灵地散播“天工暗报”消息的少年之一,唤作小石头。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对付着陈阿四手臂上一处最深的溃烂伤口。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相对干净的旧布,从一个粗糙的陶碗里蘸取捣碎的草药泥。
那药泥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散发着浓烈苦涩又带着一丝清凉的气息。小石头的动作轻柔到了极致,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的尘埃,每一次涂抹都屏住了呼吸。
药泥接触到翻卷、流脓的皮肉时,陈阿四的身体猛地一阵剧烈的痉挛,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被强行压抑的、野兽般的闷哼。
“阿四伯,忍着点,再忍忍…”小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努力模仿着大人的沉稳,“这草药是师父给的,管用,真的管用……我阿爹以前让南诏兵砍了腿,烂得见了骨头,就是靠它捡回一条命……”
他一边说,一边更轻柔地涂抹,眼角余光却时刻警惕地扫向地窖入口的方向,如同惊弓之鸟。
陈阿四肿胀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一下,浑浊的泪水,带着滚烫的温度,无声地涌出深陷的眼窝,顺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沟壑蜿蜒而下,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土里。
他想开口,想问问妻儿是否还活着,哪怕只得到一个名字也好。
他想说声谢谢,谢谢眼前这个瘦骨嶙峋却像光一样的孩子。但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只有更响亮的“嗬嗬”声,如同被砂纸摩擦。
最终,所有的言语和悲鸣都堵在了那破碎的喉咙深处,他只是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艰难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劫后余生的巨大茫然、深入骨髓的剧痛、对未来的无边恐惧,还有那渺小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又被眼前少年强行点燃的一丝希望,在他眼中疯狂地交织、翻滚、碰撞。
地窖口,那被腐朽神龛半掩着的入口处,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声响。
轻得如同秋夜枯叶飘落在地,又像毒蛇滑过草丛。
一道纤细、迅捷如同鬼魅的身影,仿佛没有重量,紧贴着入口边缘滑了进来。
她完美地融入地窖入口处最浓重的阴影里,直到她向前移动了两步,才被油灯那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轮廓。
来人正是甲娘。
此刻她已褪去了所有用于伪装的脂粉、钗环和那些刻意佝偻的姿态,露出清秀却线条冷硬、带着一股逼人英气的本来面容。
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粘在略显苍白的额角,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如同长途跋涉后未曾卸下的重担。
然而那双眸子,却依旧亮得惊人,清冷、锐利、深不见底,如同寒潭中映着星光的黑曜石,能穿透一切迷雾与伪装。
她身上残留着淡淡的硝烟气息,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阿四哥,”甲娘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陈阿四压抑的哽咽,也驱散了地窖里一部分阴冷的绝望,“安心养伤,这里很安全。”
她的目光落在陈阿四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杨国忠……已经完了。”她没有说“死了”,但那平静语气中蕴含的笃定,比任何血腥的描述都更有力量,不容置疑。“伪朝覆灭在即。你的冤屈,‘天工暗报’已传遍蜀中,天下皆知。很快,你就能重见天日,和家人团聚了。”
“家……人……”这两个字如同滚烫的烙铁,猛地烫穿了陈阿四麻木的神经。
他身体剧烈一震,喉咙里“嗬嗬”的哽咽骤然变成了近乎崩溃的无声嘶嚎,浑浊的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垢。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拼命挣扎着想抬起那只尚算完好的手臂,仿佛要抓住那渺茫的希望。
剧烈的动作猛地牵动了胸前一处被烙铁烫过的伤口,焦黑结痂的皮肉瞬间崩裂,暗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只剩下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阿四伯!”小石头惊呼一声,连忙扑过去按住他,声音带着哭腔。
甲娘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幕,最终落在小石头那张写满恐惧和担忧的脸上,微微颔首,眼神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她不再多言,转身走向地窖角落那张唯一称得上桌子的、由几块粗糙木板拼凑而成的矮几。
桌上,摊开着一本毫不起眼的薄册子。封面是普通的靛蓝色粗布,没有任何标记。
昏黄的油灯下,册子翻开的几页上,是娟秀却每一笔都隐含锋芒、力透纸背的字迹。
那是一个个名字,以及围绕这些名字展开的、关乎整个成都乃至蜀中命运的计划、推演与最终的裁决。
油灯的光晕稳定地笼罩着这关键的几页。
“阁罗虎”——南诏叛军悍将的名字上,一个用炭笔重重划下的猩红大叉,墨迹早已干透发暗,如同凝固的污血。
“鲜于仲明”——伪朝成都尹的名字上,同样一个猩红大叉,墨迹略新一些,但也已干涸。
“杨国忠”——伪朝首辅的名字上,一个最新划下的、几乎将薄脆纸张撕裂的猩红大叉!
墨迹浓黑,尤带湿气,仿佛还蒸腾着未散尽的血腥气和刺鼻的硝烟味,宣告着一个权相的彻底终结与那场惊天动地爆炸的余波。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刀,缓缓移向最后那个名字——
李玢。
伪帝的名字。
炭笔的尖端悬停在那个名字上方,微微停顿,带着千钧之重。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将她的身影在土壁上拉扯得忽长忽短,如同伺机而动的鬼魅。
最终,炭笔并未落下划叉。
她只是在那名字的旁边,用炭笔的侧锋,极其轻微地、画了一个小小的、未闭合的圆圈。那圆圈虚浮着,带着一种未尽的、充满变数的意味。
然后,她“啪”地一声合上了册子,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决绝。
就在册子合拢的瞬间,隔绝外界声响的厚重土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开了一道缝隙——
轰……隆隆……
一种沉闷的、如同从大地最深处心脏传来的脉动,隐隐约约,穿透了厚实的土层和地窖的阴冷空气!
那声音开始极其微弱,仿佛只是耳鸣般的错觉,但仅仅几个呼吸之间,它就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如同无数面巨大的战鼓在遥远的地平线上被疯狂擂动!
那是万马奔腾的蹄声踏碎山河的轰鸣!是钢铁洪流碾过大地、令万物震颤的低吼!
蹄声!无边无际的蹄声!自东北方向,滚滚而来!
地窖里的空气瞬间被这来自地底的恐怖脉动所充斥。土壁上的尘埃簌簌落下。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拉扯、几欲熄灭,将小石头惊骇的脸和陈阿四痛苦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忽明忽灭。
甲娘平静地伸出手,指尖精准地捏住油灯那滚烫的灯芯,轻轻一捻。
噗。
最后一点光明熄灭。
地窖瞬间被最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没。只有她清冷的声音,如同冰锥坠入深潭,在泥土、血腥和陈腐的气息中响起,随即消散:
“尘埃落定。该走了。”
她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向通往地面的出口,没有带起一丝风。
地窖里,只剩下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仿佛要踏碎整个大地的恐怖蹄声在黑暗中疯狂回荡,震动着每一寸冰冷的泥土,也震动着蜷缩在黑暗中的灵魂。
甲娘的身影如同融入墨汁的水滴,悄无声息地滑向通往地面的出口。
腐朽木板的轻微摩擦声被地底传来的巨大蹄声彻底掩盖。她纤细的手指在入口边缘湿冷的泥土上略一借力,身体便如狸猫般轻捷地翻了上去,重新回到城隍庙废墟那充斥着硝烟与焦糊味道的空气中。
她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那些南诏兵闯入陈阿四那间位于西市边缘的破败小院,当着他的面施暴……那并非纯粹的偶然。
是她派出的两名最精干、也最冷酷的绣衣密探,在城中暴乱初起、秩序彻底崩溃的混乱漩涡中,精准地“引导”并刻意“放纵”了那几名已经杀红了眼的南诏溃兵。
那残忍至极的一幕,是她精心计算后点燃的导火索,只为在伪朝治下那早已沸腾如熔岩的民怨火药桶上,投下最后一颗火星。
效果立竿见影,陈阿四的遭遇如同一滴滚油落入了火海,瞬间引爆了积压已久的冲天怒火,让混乱彻底升级为席卷全城的反抗狂潮。
当然,陈阿四那奄奄一息的妻子和吓傻了的孩子,也是她安排的人手,在暴动最混乱、杀戮最疯狂的时刻,如同鬼魅般潜入那片修罗场,硬生生从地狱边缘抢了回来,如今正安置在另一处绝对安全的秘点。
必要的残忍。
甲娘心底默念着这四个字,如同在淬炼一把冰冷的匕首。
她的脚步在瓦砾间移动,无声无息。
清冷的月光终于挣脱了浓烟的遮蔽,勾勒出她纤细而挺拔的身影,像一柄出鞘的窄剑。夜风带着远方混乱的喧嚣扑面而来,卷起她鬓角几缕碎发,也带来一股新的、更加阴冷的不安气息。
她刚离开城隍庙废墟的范围,踏上一条被两侧高墙挤压得异常狭窄僻静的小巷。月光只能吝啬地洒下一条惨白的细线。
“统领!”
一个同样如同影子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从前方墙角一处坍塌形成的、更深的阴影里闪出,单膝跪地,动作迅捷无声。
是她的得力手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甲娘极少听到的急促和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启禀统领!刚刚收到杨国忠身边暗子冒死传出的密报!”他的声音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怆。
甲娘的脚步戛然而止,如同钉子般钉在原地。夜风掠过巷口,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她的眼神在月光下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出鞘,直刺影九:“讲!”一个字,冷得像冰。
“杨国忠派心腹快马出西门!方向……西北!”影九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我们的人拼死靠近,只听到几个断续的词:‘吐蕃’、‘三阳驿’、‘开关’、‘引兵入蜀’!”
“吐蕃?!”
甲娘的脸色在惨白的月光下瞬间剧变!
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猛地从脚底窜上脊梁,直冲头顶!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自大唐立国以来,雪域高原上的吐蕃便是帝国西北最凶悍、最狡诈的心腹大患!
其铁骑剽悍绝伦,来去如风,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远非南诏那些笨重的象兵或鲜于仲明手下那些早已腐化的地方府兵可比!
若真让吐蕃铁骑涌入蜀中盆地……那将不再是平叛光复,而是引狼入室,开门揖盗!富庶的蜀地将成为炼狱!
张巡那正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的平叛大军再是百战精锐,一旦陷入吐蕃铁骑的四面冲杀、内外夹击,后果……不堪设想!
“好一个杨国忠!”甲娘的声音从齿缝里迸出来,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杀机,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的寒潮在她周身弥漫,“临死还要拉整个蜀中,百万生灵为他陪葬!”
她瞬间洞悉了那个疯子最后、也是最疯狂的毒计!
这比伪朝本身的覆灭,危险百倍!千倍!这是要将整个帝国的西南腹地,拖入万劫不复的血海!
“立刻!”甲娘的声音陡然拔高,语速快如疾风骤雨,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每一个音节都如同淬火的铁钉,狠狠砸进影九的耳中,“用最快的信鸽!三只齐发!接力传递!将‘杨国忠欲引吐蕃骑兵自西北入蜀,目标三阳驿’之消息,十万火急,密报张巡大将军!不得有误!”
她略微一顿,眼中的寒光几乎要刺破眼前的黑暗:“同时,派出最精锐的一队探子以最快的速度前往三阳驿!”
“遵命!”那人毫不迟疑,抱拳领命。
他深知这命令的分量,身形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一晃之间,已再次融入墙角的黑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甲娘独自伫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巷子狭窄,两侧高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她纤细的身影几乎完全吞噬。
远方的火光将半边天际染成不祥的暗红,喧嚣声隐隐传来,如同巨兽垂死的喘息。
成都城内的混乱尚未平息,伪朝的丧钟刚刚敲响,然而新的、更加恐怖致命的阴云,已然带着雪域高原的凛冽寒气和铁蹄的腥风,沉沉地笼罩在蜀中盆地的上空。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城墙和无边的夜色,投向东北方向。
那里,大地在轰鸣,张巡统帅的大唐铁流正挟着复仇的雷霆滚滚而来。而西北……她仿佛看到了莽莽群山之后,无数双贪婪而凶残的眼睛正盯着蜀中的富庶,雪亮的弯刀已经出鞘,只待那一道开关的密令!
一场本应走向终结的光复之战,陡然被注入了难以预料的剧毒与更深、更浓的血色。
变数陡生,杀机四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浓烈的硝烟味、焦糊味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刺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让她因震惊而略微波澜的心神瞬间沉凝如铁石。
月光照亮她清冷的侧脸,那上面再无丝毫疲惫与动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磐石般的坚定。战斗,远未结束。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在西北方向凝聚起第一片乌云。
……
地窖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块,沉重地压在陈阿四身上。
那来自大地深处的恐怖蹄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如同无数巨大的鼓槌疯狂擂打着他的胸腔,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移位。
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仅存的意识。
冷汗混合着脓血,浸透了那件散发着霉味的破棉袄。
“小…石头…”陈阿四艰难地翕动着干裂出血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得如同蚊蚋,几乎被那轰鸣的蹄声彻底淹没。
“阿四伯!我在!我在呢!”小石头的声音立刻在咫尺之遥响起,带着强自压抑的惊惶。
一只冰冷、微微颤抖的小手摸索着,紧紧抓住了陈阿四那只布满伤痕、却相对完好的手。
那手心的温度低得吓人,却传递着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支撑。
“外…外面…啥子响动…?”陈阿四用尽力气挤出问话,浑浊的眼睛徒劳地睁大,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到什么。
小石头咽了口唾沫,喉咙发紧。
他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那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蹄声带来的恐惧深入骨髓。
“是…是马!好多好多的马!跑得地都在抖!阿四伯,莫怕,是…是甲娘统领说的,王师!是咱们大唐的王师打回来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希望,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笃信,仿佛只要重复甲娘的话,就能驱散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
“甲娘统领那么厉害,她说杨国忠完了,杨国忠就真的完了!她说王师来了,就一定是王师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走街串巷时摇动的拨浪鼓声,想起了妻子在简陋灶台边忙碌的身影,想起了孩子咿呀学语时含糊地叫他“爹”……这些碎片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中,显得那么虚幻,却又那么温暖。
“好…好…”他反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攥紧了小石头冰冷的手,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浑浊的泪水再次无声涌出,滚烫地滑过脸颊。这一次,泪水里除了绝望的痛苦,似乎还掺杂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期盼”的东西。
就在这时,地窖入口处,那被腐朽木板半掩的缝隙里,突然透进几缕极其微弱的、摇曳不定的红光!
同时,一阵与那沉闷蹄声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混乱的喧嚣隐隐透了进来——那是无数人的嘶喊、哭嚎、兵刃撞击的脆响,还有房屋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红光映在入口处的土壁上,如同跳动的鬼火。
小石头浑身一僵,抓住陈阿四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对方的皮肉里。
他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扭过头,死死盯着那透入红光的缝隙,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
虽然甲娘说过这里安全,但外面分明是地狱的景象!火光!厮杀声!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南诏兵狰狞的面孔,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莫…莫出声!”小石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地松开陈阿四的手,像只猫一样蜷缩起来,摸索着抓起了地上那块沾着草药泥的破布,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武器。
他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土壁上,耳朵竖起,捕捉着入口处传来的任何一丝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