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华苑深处那间临时充作灵堂的偏殿,门窗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与血腥死死挡在厚重的门扉之外。
空气浓稠得几乎无法呼吸,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铁锈,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口鼻之上,挥之不去。
更深处,还混杂着一股苦涩刺鼻的药味,那是随军郎中留下金疮药的气息。
几盏惨白的灯笼在殿角摇曳,光线被刻意压得很低,只勉强勾勒出灵床上那具覆着白布的、不成人形的轮廓,以及瘫坐在灵床前太师椅上的那个人影。
杨国忠像一尊被抽掉了脊梁的泥塑,深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
烛光下,他脸色苍白,指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心头那灭顶的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心脏之上,每一次收缩都带来致命的寒意。
鲜于仲明在荣华苑夜宴上,被南诏王弟阁罗虎给杀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一旦城西那数万只认鲜于兄弟的骄兵悍将得知主将惨死,其滔天怒火,必然会立刻发生战争,更别说三方联合一起对付朱雀军团了。
恐惧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却在绝望的深渊里,硬生生逼出一种困兽般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那双浑浊的老眼猛地抬起,扫向面前同样面无人色、如同惊弓之鸟的心腹们。
杨国忠的眼神里,已无半分往日的深沉与算计,只剩下濒死野兽般的癫狂光芒,幽幽闪烁,如同坟茔里的鬼火。
“封锁!不惜一切代价封锁消息!”杨国忠的声音从撕裂的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裂得如同砂纸在锈铁上摩擦,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歇斯底里的力量,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
他猛地一掌拍在椅子扶手上,牵动伤处,痛得他整个上半身都痉挛起来,但他依旧咆哮着,唾沫混着血丝从嘴角飞溅,“传令!四门紧闭!落锁!全城戒严!即刻起,实行宵禁!所有街道巷口,增派三倍岗哨!敢有交头接耳、妄议今晚之事者,”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发出破锣般的刺响,眼中凶光毕露,“杀无赦!立斩不饶!敢泄露半个字出城者,诛!诛九族!”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的冰渣,砸在曹晟等人的心上。他们浑身一颤,慌忙躬身应命:“遵相爷钧旨!”
杨国忠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曹晟那张惊惧过度的脸:“曹晟!你亲自去!带上老夫的亲笔信和东西,快马加鞭,秘密送往南诏象营!一刻也不许耽搁!若阁罗虎那蛮子有半点异动,你提头来见!”
他又指向另一个心腹幕僚,“你!带上另一封信和凭据,去城西鲜于军大营,找副将马雄!务必稳住他!告诉他,朝廷定会严惩凶手,为鲜于将军雪恨!安抚!懂吗?安抚!”
两人领命,连滚爬爬地退下。
杨国忠这才剧烈地咳嗽起来,佝偻着身体,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强忍着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和一阵阵涌上的眩晕,几乎是匍匐着扑到旁边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
颤抖的手抓起一支狼毫,蘸饱了浓墨。
墨汁滴落在雪白的信笺上,晕开一片污迹,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写下了第一封信,给鲜于军副将马雄。
字迹歪歪扭扭,虚浮无力,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厉:
“马将军亲启:惊悉噩耗,五内俱焚!荣华苑宴,本为结盟欢庆,不料南诏王弟阁罗虎,蛮性难驯,酒性大发,凶蛮无状至极!竟因些许口角,狂性大发,悍然行凶!仲明将军……仲明将军不幸罹难……老夫心如刀绞,拼死上前阻拦,竟遭此獠重击,身负重伤(血迹为证)!”
“然贼势凶猛,力有不逮,痛彻心扉!阁罗虎实乃罪魁祸首,人神共愤!伪朝与贵军同仇敌忾,誓为仲明将军讨还血债!必严惩此獠,枭首以祭将军英灵!为表哀思及共抗强敌之诚,特先行奉上白银五十万两,粮草十万石,以作抚恤及军资之用!万望将军以大局为重,暂息雷霆之怒,稳控军心!此诚生死存亡之秋,唇亡齿寒!切切!切切!”
写完,他喘息着,示意旁边的侍从取过伪帝李玢的蟠龙玉玺和自己的紫金相印。
沉重的玉印带着他全部的绝望和挣扎,被狠狠摁在信末,留下两个鲜红刺目的印记,如同泣血的眼睛。
紧接着,他又颤抖着铺开第二张信笺,墨迹未干,笔锋却诡异地带上了一丝哀切与谄媚,写给阁罗虎:“王弟尊鉴:惊变陡生,老夫痛心疾首!实乃鲜于仲明骄横跋扈,席间言语无状,屡屡辱及南诏国威,讥讽王弟英雄!老夫百般劝阻,其竟置若罔闻!王弟一时激愤,失手……唉!此皆鲜于仲明咎由自取,非王弟之过也!此乃天大误会!”
“伪朝上下,心向南诏,仰仗王弟神威,如仰泰山北斗!今特奉上黄金万两,蜀锦千匹,窖藏美酒百坛,为王弟压惊!恳请王弟暂留神驾,坐镇成都,共御张巡!伪朝存亡,系于王弟一身!若王弟离去,伪朝倾覆,唐军得势,恐南诏亦将直面长安敌军兵锋,唇亡齿寒,祸福与共!伏惟王弟明鉴!”
同样的玉玺和相印,带着同样的沉重绝望,再次落下。
两封内容截然相反、漏洞百出如同精神分裂般的信函,被杨国忠视作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亲手将给阁罗虎的信件连同许诺的黄金、蜀锦、美酒的清单凭证,塞进曹晟冰冷的手心。
另一名幕僚则揣上了给马雄的信和那五十万两白银、十万石粮草的“抚恤”凭据——这庞大的数目,此刻府库空虚的伪朝根本拿不出,只能先给一张空头支票。
“速去!若事有不成,尔等家眷……”杨国忠没说下去,但那眼神比任何威胁都冰冷刺骨。
曹晟只觉得怀里的信件和凭证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那令人窒息的偏殿。
殿外,成都城已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巡城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的冰冷声响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如同送葬的鼓点。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铁锈味——那是恐惧和血腥在夜色中凝结的气息。
……
曹晟策马疾驰在通往城西南诏象营的僻静道路上,马蹄包裹了厚布,踏在石板路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垂死者的心跳。
怀里的信件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杨国忠那两封自相矛盾的书信内容如同毒蛇,在他脑海里反复噬咬。
给马雄的信,把一切罪责推给阁罗虎,声称朝廷要报仇雪恨;给阁罗虎的信,又把脏水泼在死人鲜于仲明头上,百般安抚,极尽谄媚之能事。
这拙劣到极致的弥天大谎,真的能瞒天过海吗?
“唇亡齿寒……祸福与共……”曹晟咀嚼着信中对阁罗虎的说辞,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骗鬼去吧!
阁罗虎那蛮子,凶残暴虐,却又色厉内荏,他会信?
那马雄,豹头环眼,性情暴烈如火,对鲜于家忠心耿耿,他若得知真相……曹晟猛地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大人,前面……好像不太对?”身边一个心腹侍卫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曹晟勒住马缰,凝神望去。
只见前方通往南诏象营的方向,原本该是寂静的夜空中,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像是遥远天际烧着了一场闷火。
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却又连绵不绝的声浪,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倒像是……无数人压抑的嘶吼和金属摩擦碰撞的闷响?
一丝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曹晟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猛地一夹马腹:“快!再快些!”
一种灭顶的预感攫住了他,催促着马蹄疯狂地敲打冰冷的地面。
而此刻,在成都城南数里外一处早已荒废的驿站阁楼里,几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破败窗棂的缝隙,死死锁住荣华苑方向。
他们是“飞羽”——绣衣使最精锐的信鸽小队,早已在此蛰伏多时,如同等待猎物的毒蛇。
当荣华苑方向灯火骤然剧烈摇曳、人声鼎沸的喧嚣隐约传来时,领头之人——一个面容精悍、眼神冷得像冰的汉子,嘴角勾起一丝冷酷的弧度。
“时机到!放!”声音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温度。
几个训练有素的手下立刻动作起来。
几只精挑细选、羽毛油亮的灰背信鸽被从特制的笼中迅速取出。
小巧的竹管紧紧绑缚在它们强健的腿上。
竹管里,早已塞好了用最简洁、最冰冷、也最具煽动性的文字书写的密信。
其中一只最为健硕的灰背鸽,被精准地抛向城西鲜于军大营的方向。
它在沉沉的夜色中猛地一振翅,如同离弦的黑色箭矢,悄无声息地划破浓稠的黑暗,凭借着对方向和鸽舍的惊人记忆,灵巧地避开了下方刚刚开始调动、尚未完全封锁严密的巡逻队,朝着那片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不安躁动气息的军营飞去。
……
城西,鲜于军大营。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躁。
副将马雄如同一头被困在铁笼中的暴怒雄狮,正在帐内来回踱步。
他身材魁梧,豹头环眼,虬髯戟张,一身玄色铁甲随着他沉重的步伐发出“哐啷哐啷”的摩擦声,更添几分凶悍之气。
将军鲜于仲明入城赴宴,一夜未归,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杨国忠那老狐狸,还有那个鼻孔朝天的南诏蛮子阁罗虎……马雄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泛白。
他派去打探消息的亲兵,竟被城门守军以“宵禁戒严”为由挡了回来!
“混账东西!老子倒要看看,哪个狗胆包天的敢拦我鲜于军的人!”马雄猛地停步,对着帐外怒吼,声如雷霆,“再派人去!给老子冲开城门也要进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普通杂役服色、面容憨厚却眼神精亮的士兵,低着头快步走进帐内,将一张折叠得极小、浸着汗水又被体温捂得微温的纸条,恭敬地递到马雄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将军,营寨西侧草料堆旁捡到的,像是……信鸽落下的。”
马雄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抓过纸条。
入手是坚韧的桑皮纸,带着一股信鸽羽毛特有的微腥气味。他粗鲁地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行字,墨迹乌黑,字字如刀:
“亥时三刻,荣华苑宴。南诏王弟阁罗虎,狂性大发,凶蛮无状,亲以重器(固定烤羊之精铁三棱破甲锥)当场击杀鲜于仲明将军!杨国忠正全力封锁消息,遣使携重金安抚阁罗虎,欲将罪责推于将军‘言语不当’,嫁祸忠良!将军忠魂蒙冤,亟待昭雪!鲜于军上下,速速决断!”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马雄的眼球上,烫进他的脑子里!
他猛地瞪圆了铜铃般的双眼,血丝瞬间布满眼白,几乎要爆裂开来!
他死死攥着纸条,指骨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薄薄的纸张在他蒲扇般的大手中扭曲变形。
“不……不可能……”他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难以置信地将纸条凑到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反复看了三遍!
那冰冷的字句,那“精铁三棱破甲锥”的描述,那“嫁祸忠良”的控诉,像无数把钝刀,在他心头反复切割!
将军……被杀了?被那个南诏狗王弟,用铁锥……活活捅死了?!还被污蔑是咎由自取?!杨国忠那个老匹夫,不但不抓凶手,还要封锁消息?还要拿我们兄弟卖命的钱粮,去孝敬那个杀人凶手阁罗虎?!
“啊——!!!”
一声凄厉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悲嚎,猛地从马雄喉咙深处炸裂出来!
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愤、剧痛和滔天的杀意!他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硬木桌案上!
“咔嚓——!!!”
一声巨响,厚重的桌案竟被这含怒一击砸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
马雄像疯了一样冲出营帐,对着沉沉的夜幕和闻声骚动起来的军营,发出了震天动地、泣血般的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彻底撕裂变形,如同地狱传来的号角:
“弟兄们——!!!”
这声嘶吼瞬间压过了营中所有的嘈杂!无数士兵从营帐中涌出,惊愕地看向他们的副将。
“鲜于将军……被杀了!”马雄双目赤红,高举着手中那份被攥得不成样子的密信,声音带着泣血的颤音,“被那南诏狗王弟阁罗虎,用铁锥……活活捅死了啊——!!”
“轰!”整个军营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瞬间炸开了锅!士兵们脸上的惊愕迅速被难以置信和狂暴的怒火取代。
“杨国忠那个老匹夫!”马雄的咆哮如同惊雷滚滚,他猛地又从地上抓起一张被夜风吹来、粘在泥泞中的纸片——赫然是那份墨迹未干、散发着浓烈油墨气息的“天工暗报”号外!
上面“阁罗虎暴起杀人”、“伪相重伤封锁消息”、“嫁祸忠良”、“重金贿赂元凶”等触目惊心的字眼在火光下清晰可见!
“他们不但不抓凶手,还要封锁消息!还要把脏水泼到将军头上!说将军言语不当,咎由自取!他们……他们还要拿咱们兄弟卖命的钱粮,去孝敬那个杀人凶手阁罗虎!这血海深仇不报,我等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有何面目回见主公(鲜于仲通)?!”
他猛地抽出腰间雪亮的马刀,刀锋直指南诏象营的方向,狂暴的杀气冲天而起:
“报仇——!!!”
“杀了狗蛮子!屠光南诏象营!给将军报仇雪恨——!!”狂怒的吼声如同山呼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军营!主帅亲弟惨死,死状极惨,还被伪朝污蔑!
这血海深仇,彻底点燃了这支本就骄悍、与南诏军互相鄙夷摩擦不断的军队最后的理智!
士兵们赤红着眼睛,如同疯魔般狂吼着涌向武器库,抄起刀枪弓箭,跨上战马。
复仇的烈焰,吞噬了所有的恐惧和犹豫,只剩下毁灭一切的疯狂!
号角凄厉地撕裂夜空!战鼓如同沉雷般轰然擂响!大地开始颤抖!鲜于军大营的栅门被轰然撞开!
一支由最精锐骑兵组成的复仇洪流,在马雄的亲自率领下,如同燃烧的钢铁怒涛,带着踏碎一切的狂暴气势,卷起漫天烟尘,朝着数里外南诏象营的方向,决堤般狂涌而去!
……
就在鲜于军大营被复仇的怒火点燃的同时,成都城内,“天工暗报”那庞大而隐秘的发行网络,如同沉睡的巨兽被瞬间唤醒!
无数条无形的线在夜幕下飞速传递着指令。
隐藏在城西贫民窟深处的一座不起眼院落里,低矮的作坊内灯火通明。
早已准备好的雕版被飞快地刷上乌黑的油墨,巨大的木制滚轮带着沉重的压力“咔哒咔哒”地转动,一张张雪白的纸张被迅速吞入、吐出,上面印满了密密麻麻、字字诛心的文字!
标题如同血淋淋的控诉,占据了纸张最上端:
《庆功宴变修罗场!南诏蛮王弟阁罗虎暴起杀人,悍将鲜于仲明血溅当场!》
副标题更是像淬毒的匕首:
《杨国忠重伤封锁消息,嫁祸忠良!重金贿赂元凶,奴颜媚外!蜀中军民,岂能坐视国贼卖国、英雄蒙冤?!》
内容极尽详细,绘声绘色,如同亲历:
“……荣华苑内,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伪帝李玢称病未至,伪相杨国忠与南诏王弟阁罗虎、鲜于仲明将军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岂料南诏王弟阁罗虎,蛮性大发,觊觎席间舞姬柳依依美色,竟与鲜于仲明将军当场争执!阁罗虎凶蛮无状,恶语辱骂将军出身,讥讽其兄鲜于仲通无能,更以秽语侮辱柳依依!将军怒斥其非,拔刀欲护!阁罗虎被拒后狂性大发,竟抄起席间盛放烤羊之沉重木盘(内嵌精铁三棱破甲锥),以万钧之力掷向鲜于将军!将军仓促格挡,肩骨尽碎,佩刀脱手!凶器翻滚间,其上破甲铁锥竟……竟直贯将军侧颈要害!将军……当场殒命!”
“血染金砖!……伪廷惊惧,不思惩办真凶阁罗虎,反以铁腕封锁全城,妄图掩盖真相!更无耻者,竟颠倒黑白,欲将罪责推于鲜于将军‘言语不当’!且已遣心腹携重金(黄金万两、蜀锦千匹、美酒百坛)秘赴南诏军营,贿赂元凶阁罗虎!其卖国求存、媚外欺内之丑态,令人发指!蜀中军民,热血男儿,岂能坐视国贼横行,英雄含冤?当明辨忠奸,共讨国贼!为将军雪恨!”
作坊内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油墨气味。无数份墨迹未干的号外被迅速打包、分发。
一个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背着沉重的包袱,融入了成都城死寂的夜色中。
他们无声地穿行在坊市狭窄的巷道里,如同技艺最高超的盗贼,将一份份散发着死亡和愤怒气息的纸张,塞进紧闭的门缝,丢进寂静的庭院,贴在坊市告示栏最不起眼的角落。
一个推着独轮车、吆喝着“炊饼——热乎炊饼——”的干瘦小贩,在路过一队正在城墙上巡逻的伪军士兵时,“不小心”将一叠厚厚的纸张掉落在队正脚边。
队正皱眉弯腰拾起,借着城墙火把的光,只看了一眼标题,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手一抖,纸张散落一地。
周围的士兵好奇地凑过来,很快,压抑的惊呼和愤怒的低骂在城头响起。
“狗娘养的蛮子……真敢……”
“杨相爷……真拿我们的血汗钱去……”
“鲜于将军……死得太冤了……”
这份如同黑色瘟疫般的号外,在杨国忠的封锁令生效前那短暂的间隙,已通过无数匪夷所思的渠道,涌向了成都的每一个角落!
死寂的城池表面之下,被强行压制的民怨,被刻意忽略的南诏暴行,陈阿四的冤屈,此刻都找到了一个最猛烈、最直接的宣泄口!
无数紧闭的门窗后,响起压抑的哭泣和愤怒的咒骂。
士兵们攥紧了手中的号外,看着上面血淋淋的描述,再联想到城外的南诏兵,眼中也燃起了冰冷的怒火。
无形的火焰,悄然蔓延。
……
南诏象营,中军大帐。
阁罗虎惊魂未定地瘫坐在铺着斑斓虎皮的矮榻上,胸膛剧烈起伏。
他身上沾满血污的华贵锦袍还没来得及换下,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他身上浓烈的香料,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
他眼前不断闪现着荣华苑那惊悚的一幕:鲜于仲明捂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里汩汩涌出的样子;还有那根兀自插在鲜于仲明脖子上、沾满红白血沫的冰冷铁锥……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杨国忠派来的信使还没到,但阁罗虎心里清楚,那老狐狸绝对没安好心!
他会怎么说?推卸责任?还是……他猛地灌了一口烈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丝毫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因为现在回过头想想,之前自己的冲动和杀意实在是来的莫名其妙。
帐外,沉重的战象偶尔发出一声不安的低鸣,更添烦躁。
就在这时,帐帘被猛地掀开!
一名探马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惶而扭曲变形:“大……大王!不好了!鲜于军……鲜于军大营异动!全军披甲执锐,战马嘶鸣如雷!正……正向我营寨方向杀来!喊杀声……震天啊!‘报仇’、‘杀光南诏狗’……喊的是这个!”
“什么?!”阁罗虎手中的金杯“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酒液泼了一地。
他像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跳起来,脸色瞬间由惊惶转为死灰!做贼心虚的念头瞬间占据了全部心神:他们知道了!一定是知道了!来报仇了!完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冲垮了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他根本没有任何解释或安抚的念头,只剩下最原始的、自保的本能!
“快!快列阵!象兵在前!弓弩手!上寨墙!上象背!”阁罗虎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般的颤抖,不顾一切地嘶吼着,仿佛声音大就能驱散恐惧,“放箭!给我放箭!挡住他们!别让他们靠近!快啊——!谁敢退后一步,老子活剐了他!”
凄厉而仓惶的号角声在南诏军营上空响起,与鲜于军那边充满悲愤杀伐之气的号角声形成刺耳的对比。
沉重的战象被粗暴的象奴用尖刺驱赶着,迈着迟缓而焦躁的步子,被驱赶到营寨简陋的木质栅栏后。
这些庞然大物不安地甩动着长鼻,发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嘶鸣。
弓弩手们更是仓促地爬上临时搭建的寨棚和象背,许多人连皮甲都来不及系好,对着远处那片在无数火把映照下如同翻滚沸腾的黑色怒潮般急速涌来的鲜于军骑兵洪流,根本来不及瞄准,便将密集的箭雨盲目地倾泻而出!
嗖嗖嗖——!噗噗噗!
刺耳的破空声撕裂了紧张的空气!
黑压压的箭矢如同暴起的飞蝗群,带着凄厉的尖啸,铺天盖地地射向冲锋的鲜于军前锋!冲在最前面、急于复仇的骑兵先锋,瞬间有十数人中箭!
箭头穿透皮甲、撕裂血肉的闷响,士兵濒死的惨嚎,战马被射中后悲鸣着轰然倒地的巨响……瞬间打破了战场短暂的死寂!
鲜血在火光的映照下,泼洒出刺目的红!
“蛮子放箭了!他们先动手了!果然是要灭我们的口!”冲在队伍最前方的马雄,亲眼目睹手下朝夕相处的兄弟被射杀坠马,鲜血和死亡彻底点燃了他最后残存的一丝理智!他坚信这就是阁罗虎心虚、杀人灭口的铁证!他狂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彻底嘶哑,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兄弟们!跟老子冲!破开栅栏!屠光蛮子!报仇——!一个不留!”
“报仇——!!”身后数百名状若疯虎的亲兵先锋,爆发出震天的怒吼。他们顶着南诏军不断射来的、越来越密集的箭雨,如同决堤的钢铁洪流,将速度提升到极限,不顾一切地直冲向营寨西南角一处看似防御薄弱的木质栅栏!
大地在马蹄的践踏下呻吟!刀枪的寒光在火把下连成一片死亡的浪潮!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简易的木质栅栏在鲜于军重骑兵亡命的、挟带着巨大动能的撞击下,如同纸糊的玩具般被硬生生撞开了一个数丈宽的巨大豁口!
粗大的木桩断裂、飞溅,尖锐的木刺如同标枪般四射!
“杀——!”马雄一马当先,第一个从弥漫的烟尘和木屑中冲出!他胯下的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雪亮的马刀带着凄厉的风声,划破浓重的血腥空气,狠狠劈向一个因为栅栏突然崩碎而惊愕呆立的南诏武士!
刀光一闪!一颗戴着藤盔的头颅冲天而起!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无头的脖颈中狂喷而出,溅了马雄一头一脸!
“杀蛮子!报仇!”更多的鲜于军骑兵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豁口处疯狂涌入!瞬间将缺口附近几个零散的南诏士兵淹没!
刀砍!枪刺!马蹄践踏!惨叫声、骨骼碎裂声、兵刃入肉的闷响瞬间交织成一片!
惨烈的白刃战,在营寨豁口内外轰然爆发!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一方是悲愤填膺、誓死报仇、完全不顾自身伤亡的汉家铁骑,如同烧红的尖刀;一方是惊恐慌乱、只为自保、阵脚已乱的南诏象兵。
鲜于军骑兵利用速度和复仇意志带来的疯狂冲击力,在营寨缺口处反复冲杀撕扯,试图将这条死亡通道彻底撕开。
南诏军则依靠战象庞大的身躯和皮糙肉厚,以及象背上武士居高临下刺出的长矛和射出的毒箭,拼命堵截。
“稳住!稳住!长矛手顶住!象兵!踩死他们!”阁罗虎躲在一头格外高大的战象后面,声嘶力竭地挥舞着弯刀指挥,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变形。
“吼——!”一头被鲜血和混乱刺激得发狂的战象,长鼻卷起一名鲜于军骑兵,狠狠甩飞出去,砸倒了一片人。
巨大的象脚抬起,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踏下!一名倒地的鲜于军士兵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踩成了一摊模糊的血肉!
“畜生!”附近的鲜于军士兵目眦尽裂,怒吼着将长矛狠狠捅向巨象相对柔软的腹部!
矛尖刺入,巨象发出痛苦的哀鸣,庞大的身躯疯狂扭动,反而将周围的南诏士兵扫倒一片!
嘶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战象的哀鸣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将这片营寨的西南角彻底化作了沸腾的死亡漩涡!每一寸土地都在贪婪地吸吮着滚烫的鲜血!
……
……
就在这惨烈混战刚刚打响,双方主将都在最前沿声嘶力竭地怒吼指挥,试图控制这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局面时——
距离战场侧翼大约两百步开外,一片稀疏的小树林边缘,几丛茂密的、半人高的蒿草微微晃动了一下。
蒿草深处,三双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如同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透过草叶的缝隙,紧紧锁定着混乱战场中两个最为显眼的目标。
他们的身体完美地融入了深秋枯黄的草丛和地面的阴影,呼吸微弱到近乎停止。
手中握着的,是特制的单兵劲弩,弩身和弩箭都涂满了哑光黑漆,在夜色中绝不反光。
弩箭的箭镞呈三棱破甲锥形,在微弱的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芒——淬过剧毒!
其中一双眼睛的瞳孔微微收缩,锁定了目标——那个在乱军中左冲右突、异常显眼、不断发出雷霆般怒吼的鲜于军副将,马雄!
时机精准得令人发指!
就在马雄刚刚一刀劈翻一名挡路的南诏武士,身体因发力而微微前倾,脖颈后部那连接头盔与肩甲的脆弱缝隙,完全暴露出来的瞬间!
持弩者食指在冰冷的悬刀(扳机)上,轻轻一扣。
嘣——!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让灵魂冻结的弩弦震动声在蒿草丛中响起。
那支涂成哑光黑色的弩箭,如同黑暗中射出的毒蛇獠牙,带着几乎无声的死亡尖啸,撕裂空气,轨迹刁钻诡异,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黑线!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撕裂软骨的闷响,在震天的喊杀声中微不可闻。
箭矢精准无比地钻入了马雄毫无防护的后颈!
箭头带着冰冷的剧毒和巨大的动能,瞬间切断了他的颈髓和气管,从前方的咽喉处透出寸许!漆黑的箭羽在他颈前剧烈地颤动!
马雄身体猛地一僵,狂野的怒吼声如同被利刃切断般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咽喉前那截兀自剧烈颤抖的黑色箭羽。
温热的鲜血如同失控的喷泉,带着气泡从他口鼻和颈部前后两个创口狂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的铁甲!
“嗬……嗬……”他想喊什么,想回头看看这致命的一击来自何方,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徒劳的、带着血沫的气音。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手中那把刚刚饮血的马刀“当啷”一声无力地坠落在地。
他整个人如同被伐倒的参天巨树,失去了所有的支撑,直挺挺地、沉重无比地从马背上栽落尘埃!溅起一片混着鲜血的泥泞!
“马将军——!!”附近正浴血奋战的鲜于军士兵目睹这惨烈一幕,瞬间目眦欲裂!肝胆俱裂的嘶吼响彻战场!
“是蛮子的冷箭!他们又放冷箭杀了马将军!!”
“卑鄙无耻的南诏狗!!报仇!为马将军报仇!杀光他们——!!!”
主仇未报,副帅又被如此卑鄙地暗杀!
这双重血仇如同滚烫的岩浆,彻底点燃了鲜于军将士最后的、歇斯底里的疯狂!
滔天的怒火和绝望吞噬了所有人!
士兵们完全放弃了任何防御和阵型,赤红着眼睛,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不顾一切地扑向南诏士兵和巨大的战象!
用刀砍!用枪刺!
用牙齿咬!甚至抱住南诏兵的腿,拖入混乱的马蹄之下同归于尽!整个战场豁口处的防线,瞬间被这自杀式的疯狂冲击撕得粉碎!
几乎就在马雄倒地的同一刹那——
嘣!嘣!
又是两声轻微却致命的弩弦震动声,从那片冰冷的蒿草丛中响起!
两支同样涂成哑黑、如同索命符般的弩箭,再次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狞笑飞向新的目标——南诏军阵前!
两名正站在相对安全的高大寨棚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象兵用长矛拒敌、表现得最为勇猛精悍的千夫长(南诏军制,相当于中原校尉)!
角度同样刁钻狠毒!一支箭精准地贯穿了其中一名千夫长正在怒吼的咽喉!
箭头带着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整个人带得向后飞起!另一支箭则如同长了眼睛,从人群缝隙中钻入,狠毒地射穿了另一名千夫长的心脏位置!
两名千夫长连惨叫都未能发出,身体猛地一震,眼中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从高高的寨棚上直挺挺地栽落下来,重重砸在下方混乱的人群和冰冷的泥地上!
“千夫长!!”附近的南诏士兵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
“汉狗卑鄙!放冷箭!”
“千夫长被射死了!为千夫长报仇!射死他们!一个不留!!”南诏军的怒火和恐惧也被彻底点燃!
看着自己勇猛善战的将领被如此阴险地射杀,他们同样陷入了狂暴和绝望!
弓弩手不再顾忌是否会误伤己方,疯狂地向任何涌动的鲜于军人影倾泻箭雨!驱象的武士更是狂吼着,用尖刺狠狠戳刺战象的厚皮,驱赶着这些庞然大物迈开沉重的步伐,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朝着鲜于军士兵最密集的地方,进行无差别的狂暴践踏!
“轰隆!”巨大的象脚落下,一名鲜于军士兵连人带马被踩成一滩肉泥!骨断筋折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没人去细究那致命的冷箭究竟从何而来。在这片火光冲天、血肉横飞、惨叫与怒吼交织的混乱地狱中,所有人只看到了最直接、最惨烈的结果:自己敬重的将领被卑鄙地射杀了!
这只能是对方阴险毒辣的、有预谋的屠杀和挑衅!双方的仇恨如同滚烫的岩浆,疯狂地膨胀、对撞,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彻底崩断!
战斗,从最初尚有组织的攻防,彻底演变成一场歇斯底里的、不死不休的混战大屠杀!
每一寸土地都在贪婪地吸吮着滚烫的鲜血,每一刻都有生命在绝望的嘶吼中消逝。营寨的缺口在疯狂的冲击下不断扩大,越来越多的鲜于军骑兵涌入,与南诏士兵和狂暴的战象绞杀在一起。
火焰开始在一些帐篷和辎重车上燃烧起来,浓烟滚滚,将血腥的战场笼罩得更加昏暗而惨烈。
……
就在双方都彻底杀红了眼,如同疯兽般撕咬在一起,战场彻底陷入不死不休的狂暴漩涡之时,甲娘安排的最后一记绝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悄然降临。
混乱的战场边缘和两座军营的后方,几队伪装得极其巧妙的人影如同鬼魅般移动。
他们有的穿着鲜于军被鲜血和泥土染得看不出本色的号衣,混在溃散的败兵中;
有的则如同惊慌失措、试图逃离战场的民夫,背着破旧的包裹;甚至有人穿着南诏士兵的藤甲,身上故意涂抹着血迹和污泥。
他们利用震天的喊杀声、弥漫的浓烟和夜色的掩护,如同最精明的老鼠,快速穿梭在混乱的缝隙里。
他们的目标明确:南诏象营堆积如山的粮草垛区!鲜于军后营同样庞大的辎重存放点!还有那些干燥易燃、连成一片的营帐区!
这些“溃兵”和“民夫”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目标。
他们看似在慌乱地奔跑、躲藏,实则在混乱中精准地找到了预定的位置。
随身携带的、密封的陶罐被他们从包裹里取出,用尽全力,狠狠砸向那些干燥的草料堆、堆积的粮袋、成捆的布匹、以及营帐的支柱!
“啪嚓!啪嚓!啪嚓!”陶罐碎裂的声响在震天的厮杀声中微不可闻。
浓烈刺鼻的、如同腐烂油脂般的猛火油气味瞬间弥漫开来,浓得化不开,几乎令人窒息!
紧接着,带着火星的箭矢被隐藏在暗处的同伴射出,准确地投入泼洒了猛火油的区域!或者,伪装者自己迅速掏出火折子,吹亮,毫不犹豫地丢向那散发着致命气味的油污!
呼——!呼——!呼——!
冲天烈焰如同沉睡的炼狱巨兽骤然苏醒!在南诏象营和鲜于军后营的核心区域同时腾空而起!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泼洒了猛火油的粮草、布匹、木材,发出震耳欲聋的、令人心胆俱裂的“轰隆”声和剧烈的“噼啪”爆裂声!干燥的粮草瞬间变成了最好的燃料,火焰腾起数丈之高!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赤红狂暴的火舌疯狂地席卷着、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将方圆数里的夜空照耀得如同炼狱白昼!
浓烟如同黑色的巨蟒,翻滚着、咆哮着,遮天蔽月!
“粮草!我们的粮草被烧了——!!”一个南诏士兵指着后方冲天而起的烈焰和浓烟,发出绝望的尖嚎!
“后营!我们的辎重起火了!!”一个浑身浴血的鲜于军骑兵勒住狂躁的战马,回头望着军营方向升起的巨大火柱,声音里充满了末日般的惊恐!
粮草被焚!辎重被毁!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打击,如同最后一盆滚油,狠狠浇在了双方早已疯狂燃烧的仇恨之火和绝望之焰上!退路(心理上的和物质上的)被彻底断绝!
无论是杀红了眼的鲜于军士兵,还是陷入狂暴的南诏武士,在看到后方那映红天际、象征着彻底毁灭的熊熊烈焰时,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求生之光彻底熄灭!
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疯狂和毁灭一切的欲望!
“没有退路了!杀!杀光他们!!”一个鲜于军老兵嘶吼着,将长矛狠狠捅进面前南诏士兵的胸膛,任由对方滚烫的鲜血喷溅在自己脸上,眼神空洞而疯狂。
“同归于尽!死也要拉汉狗垫背!”一个南诏象奴狂叫着,用尖刺疯狂戳刺座下战象,驱赶着这头同样被火焰惊扰、痛苦嘶鸣的巨兽,朝着鲜于军人最多的地方,发起了自杀式的冲锋!
烈焰与鲜血交织,绝望与疯狂共舞!两股钢铁与血肉组成的洪流,在冲天大火的映照下,更加猛烈地、不顾一切地撞击在一起!
每一寸空间都充斥着刀光剑影,每一声嘶吼都浸透了血泪,每一刻都有生命在毁灭的火焰中化为灰烬!这片战场,彻底化为了吞噬一切生灵的、真正的人间炼狱!
荣华苑血案点燃的引信,终于在此刻,轰然引爆了整座成都城外的地狱之火。
烈焰焚天,映照着每一张扭曲狰狞、写满毁灭的脸孔,将“同归于尽”的疯狂嘶吼,永远地烙在了这血与火的夜空之上。
……
成都城墙之上,如今已经被一片死寂的绝望笼罩。
守军士兵们面无人色,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木偶。
他们的双腿不受控制地筛糠般抖动着,每一次城墙下传来的巨大震动,都让他们的膝盖猛烈相撞,发出沉闷的“咯咯”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城西不足五里外那片被火光与浓烟彻底吞噬的天地。
那里,是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冲天的烈焰将半个夜空染成了狰狞的血红色,翻滚咆哮的黑烟如同无数条巨大的毒龙,在火海上空疯狂扭动、纠缠,遮蔽了星辰月光,只留下令人窒息的污浊。震耳欲聋的声响混杂成一股灭顶的洪流,狠狠拍打着城墙,也拍打着每一个守军脆弱的心脏:
那是数万人濒死前发出的、令人头皮炸裂的惨嚎,尖锐而凄厉,仿佛能刺穿耳膜;
那是沉重的战象在烈火焚身、刀枪加体时发出的痛苦悲鸣,低沉、绝望,带着远古巨兽陨落的哀伤,震得脚下城墙都在呻吟;
那是无数兵器疯狂碰撞、撕裂血肉、斩断骨骼的“铿锵”与“噗嗤”声,交织成一片死亡的交响;
还有那火焰贪婪吞噬一切时发出的“噼啪”爆裂声,营帐、辎重、甚至人体,都在其中化作飞灰……
各种声音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以及皮肉焦糊的恶臭,被凛冽的夜风裹挟着,一阵阵扑上城头。
这股死亡的气息,钻进鼻孔,黏在喉咙,沉入肺腑,让城头的守军们胃里翻江倒海,几欲呕吐,却又因极度的恐惧而死死压抑,只剩下更加剧烈的颤抖。
“呃…呃…”一个新兵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牙齿咯咯作响,裤裆处一片温热湿濡,腥臊的气味混入风中,无人嘲笑,只有更深的恐惧在蔓延。
一个脸上布满刀疤、眼神浑浊的老兵,死死盯着那片炼狱,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反复念叨着两个字:“疯了…死的好…全他娘的疯了…”
他握了一辈子、曾捅穿过好几个敌人胸膛的长矛,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烫手,“当啷”一声,沉重地掉落在冰冷的城砖上,滚动了两下,声音在死寂的城头格外刺耳。
他浑然不觉,只是失神地望着那片映红天际的火光,仿佛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
这…这仗还没跟正主儿张巡的朱雀军团打呢!自己请来的“援军”,自己人,先在这成都城下杀得尸山血海,同归于尽了?!
这荒谬绝伦、惨烈至极的景象,彻底摧毁了守军们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
他们想不通,几天前还趾高气扬、被杨相爷奉若上宾的南诏象兵和鲜于军,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敌?
“杨相到!”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打破了城头死寂的僵局。
几名孔武有力却同样面无人色的亲兵,几乎是半拖半抱着一个紫袍身影,艰难地登上了西门城楼。来人正是伪朝宰相杨国忠。
此刻的杨国忠,哪还有半分往日里权倾朝野、颐指气使的威仪?他脸色蜡黄如金纸,额头布满豆大的冷汗,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相爷,您…您慢点…”亲兵统领赵六的声音带着哽咽,他跟随杨国忠多年,从未见过主子如此狼狈虚弱。
杨国忠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被城外的景象攫住了。
他挣脱了亲兵的搀扶,踉跄着扑向冰冷的箭垛,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城砖边缘,指甲因用力而泛白、断裂。
当他浑浊而充满血丝的眼睛,透过箭孔看清城外那片炼狱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