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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的鎏金铜兽炉里,龙涎香燃得正旺,烟丝拧着旋儿往上飘,却压不住殿内翻涌的火气。
守门的小太监站在丹陛一侧,垂着手纹丝不动,只是眼角余光悄悄扫过殿门,这已是本月第六回争吵了,从初春末吵到溽暑,朝服的里子都换了薄的,这架式却半点没歇。
殿中一张数丈长的紫檀木桌,打磨得光可鉴人,两侧各列十五张梨花木椅,文武官员按品级分坐。
只是此刻哪有半分议事的体面,唾沫星子伴着茶香飞,连案上的奏本都被拂得歪歪斜斜。
“国虽大,好战必亡!”中书舍人王钦若猛地拍了下桌子,他颔下那处隆起的瘿瘤随着动作颤了颤,人送外号“瘿相”,此刻脸色比那瘤子还要红,“好战者如焚林而猎,暂得禽兽之利,终失长远之基,此天道也!自西夏战事以来,兵戈就没停过,西域刚定又窥南疆,孔雀国远在万里之外,打下来能当饭吃?”
他话音刚落,给事中丁谓便抚着颔下三缕长髯附和。
丁谓生得面白身瘦,肩窄颈长,人唤“鹤相”,说话却比鹤唳尖刻几分:“瘿相所言极是!止戈为武!戈者,兵也;止者,息也。圣人造字,本以武止乱,非以武启衅。
如今西夏故土待垦,南诏遗民未安,这些都是现成的基业,如今既已攻下龟兹,且已救出领军卫勇士,何苦还要劳师远征,徒耗民力?”
对面的右相石介“嗤”地笑出声,他生得浓眉大眼,颌下短须根根如铁,正是新政一党的核心。
此刻听得要求杨炯止战之言,眸光一冷,言辞犀利如刀:“丁给事中解‘武’字,何其偏也!
《传》有云‘武有七德: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岂不闻‘戈以卫社稷,武以护生民’?
‘武’字亦可解为‘戈护止’。
止者,疆域、生民之界也,以戈守止,方保家园无虞。若弃戈而谈止,是让疆土于寇仇、弃生民于涂炭,此乃愚仁!”
“石相这话就偏颇了。”步军副都指挥刘承珪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沫沾在唇边也不顾,‘安’字从宀从女,宀为宅,女为亲,无兵戈之扰,方得家宅安宁。
若兴兵动武,宅毁人亡,何‘安’之有?同安郡王既已在西域设下安西都护府,那就应该据此而定,稳中求进!若再西进征战,一旦同塞尔柱发生大战,大华将会再次卷入国战,到那时,将会有多少民夫因运粮累死在途中?”
“刘大人倒是会心疼民夫。”参知政事皮卞挑了挑眉,他出了名的毒舌,说话专往人痛处戳,“只是不知去年南洋通航基金募集时,刘大人说‘海上风浪大,拿钱打水漂’的话,还记不记得?
那时候不见刘大人购买些基金给船工改善下伙食,如今南洋香料一船抵得上西北三年税赋,大人怎么突然生出了‘仁爱’之心了?”
刘承珪脸“腾”地红了,拍案而起:“皮参政休要混淆视听!海事那是商贾之事,岂能与军国大政相提并论?
再说那南洋贸易,投入巨万,风险莫测,今日赚了,明日未必!倒不如深耕农桑,广积钱粮,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户部左侍郎马祺山闻言,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哗啦”一声摊在桌上。
他是个圆脸胖子,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此刻却神色肃然:“刘大人既提钱粮,某便给诸位算笔账。
今年国库半年总收入三千七百万两,其中农业税八百九十万两,商税一千八百万两,单南洋贸易所缴关税,就占了一千万两!
这还没算陆夫人主持的‘探险者基金’带动的江南织造、造船工坊的税收。请问刘大人,这‘风险莫测’的海事,哪点比不上‘深耕农桑’?”
殿内一阵骚动,几位出身寒门的官员悄悄交换了个眼神。他们虽不敢明着站队,却都清楚如今俸禄里有三成来自商税,若是海事停了,日子定然不好过。
枢密院都承旨林特见状,忙打圆场:“马侍郎莫急,刘指挥也是为国担忧。穷兵黩武,耗资巨万!运粮一钟,耗费十钟;征兵一人,废耕一户。今我朝已无外患,百姓早就厌倦了战争,不宜耗竭国力于外战啊。”
“林都承旨这话,本相不敢苟同。”石介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扫过殿中诸人,“忘战废武,耗费更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我朝每年耗费军饷,非为好战,乃为防患未然。
若今日不战,明日寇贼兵临城下,城池失守、宗庙被毁,耗费的岂止是钱粮,更是祖宗基业、万民性命!况且……”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同安郡王征战以来,用朝廷一兵一卒了吗?花国库一两银子了吗?”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得五鬼脸色齐齐一变。
王钦若喉结滚动,强辩道:“虽未用朝廷兵饷,可他借辽国、漠北之兵,难道就无后患?如今他手握数万精锐,半个西域皆听其号令,这已是古之未有,一旦……”
“一旦什么?!”皮卞冷笑,“王舍人这话,倒像是说陛下识人不明。同安郡王是梁王嫡子,是太学诸生敬仰的楷模,他一战复龟兹,收汉家丢失近百年的故土,古之可有同他比肩之人?
倒是某些人,当初同安郡王倾尽家资造船,你们冷嘲热讽;如今陆夫人开通香料航路,利润万万金,你们就红了眼,打着‘止战’的幌子要分一杯羹,不觉得臊得慌吗?”
“你……你血口喷人!”翰林学士陈彭年气得浑身发抖,他是五鬼中学问最深的,此刻听到这直白的嘲讽,半晌才憋出一句,“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以德怀柔,胜似以兵威逼。我等是为圣朝体面,为天下苍生,岂容你这般污蔑?”
“体面?”石介霍然起身,朝御座方向拱了拱手,“陛下,臣有一言。当年吐蕃犯境,杀我边民,掠我牛羊,那时怎么不见陈学士谈‘文德’?
如今同安郡王扬威西域,保我子民不受异族欺凌,这才是真正的圣朝体面!若修文德就能让远人臣服,我边境数百州府早就成了塞上江南了!还何须臣殚精竭虑地推行新政,为国加资?!”
御座上的李漟一直沉默着,她穿着一身素色龙袍,鬓边只簪了一支碧玉簪,神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见众人吵了数十天也没吵出个所以然,她纤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御座的扶手,目光扫过殿中争论的群臣,最终落在了左侧首位的左相叶九龄身上。
叶九龄自始至终都没说话。他是杨炯的师兄,也是梁王最器重的弟子,此刻正拿着一支炭笔,在面前铺展的孔雀国地图上圈圈画画。
叶九龄生得温文尔雅,眉目间带着几分书卷气,与石介的刚直、皮卞的犀利截然不同。
见女帝目光投来,他只是淡淡抬了抬眼,随即又低下头,在地图上的加尔各答、金奈、孟买三地各画了一个圈。
“叶相,你倒是说句话啊!”陈彭年见女帝看向叶九龄,忙出声挑头,“你这数十日都未曾说话,现在西域大半重归,总该说说下一步该如何走吧!到底是‘修文’妥当,还是‘尚武’妥当?”
叶九龄停下笔,将炭笔往案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温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威严:“忘战者危,极武者亡,兵者不可无,不可过,这话本是至理。可陈学士,你只知前半句,不知后半句。
胜战之后,当乘势而定,屈膝求和,是弃先烈、辱国格也,古所未闻。”
叶九龄拿起孔雀国的地图,大步走到殿中,将地图铺在紫檀木桌上:“同安郡王,一战下龟兹,设安西都护府,统半个西域,复百年汉土!你们让他现在止戈?滑天下之大稽!
本相在此明说,谁再言和,待同安郡王领军归国之后,老子便拉着领军卫那仅存的两位勇士满天下游历,我看看这天下百姓,是否能同意尔等胜战而屈己求和的论调!”
“老子”二字一出,殿内众人皆是一愣。素来温文尔雅的叶九龄竟会爆粗口,可见是真的动了怒。
五鬼脸色沉凝,他们知道叶九龄的分量,他是梁王属意的“兴国之相”,是朝堂的肱骨之臣,他的话从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梁王和杨炯的态度,比石介的反驳更有杀伤力。
叶九龄冷冷扫过众人,手指重重敲在地图上的孔雀国沿海三城:“本相重申一次,诸位,此时不是和战之争!而是该讨论如何处理广袤疆土!
这张肃进军速度太快,上月传书,已经打到了孔雀国陪都曲女城下,若攻下此城,那孔雀国都城华氏城便是囊中之物!
现在,咱们要拿出个章程,是要疆土还是要海城!”
叶九龄顿了顿,目光落在王钦若身上:“孔雀国距离我大华甚远,能耕种的土地也就恒河以北。你们若想求和,那便是以战促和。
但本相必须言明,这加尔各答、金奈、孟买三城,必须归我大华!此三城皆是天然良港,控南洋航运之要冲,有了它们,南洋贸易才能根基稳固,国库才能岁岁充盈。”
众人心中一凛,瞬间明白过来。
叶九龄这哪里是中立,分明是铁了心支持杨炯的海事政策。
这以海港控海外疆域的手段,与杨炯在高丽推行的政策如出一辙。当初杨炯攻下高丽后,不占内陆一寸土地,只取釜山、仁川华亭等港口,如今高丽的贸易利润,大华分走了七成。若再拿下孔雀国的沿海三城,杨炯的海事势力将如日中天,进而新政必将得以丰沛资金,想要再跟石介抗衡,简直是难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