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依旧跪坐在泥泞中的兹比格涅夫面前,俯身一把抓住老骑士冰冷僵硬的手臂,将他生生拽了起来。
动作谈不上温柔,只是拍打他身上泥土草根时的力道,带着粗粝和实在。
“怎么样?老先生,”宫鸣龙的声音压低了些,瞥了一眼献祭法阵中央,残留着黑褐色污迹的地面,“以后跟着我们混吧,一样能吃饱穿暖,至少不会变成那种鬼东西。”
兹比格涅夫的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长久紧绷后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茫然,浑浊的眼珠费力转动,最终定格在阳雨身上。
那位刚刚如同血狱魔神般降临的男人,此刻身上的狰狞血龙铠甲正悄然褪去,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尘,露出底下别具美感的螺衣炭裳,脸上的面甲也已收起,露出一张带着些许风霜,却意外平和的脸,嘴角甚至挂着一抹称得上亲近的微笑。
巨大的反差让兹比格涅夫更加恍惚,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浓重的自嘲和难以置信,以及被时代车轮碾碎后根深蒂固的自卑,喉咙哽咽了一下,艰难地说道。
“大人,我们只是一群被时代抛弃的废物,弃子,残渣,何德何能,能得您这样的庇护?您需要我们这些残兵败将,为您做什么?”
阳雨的目光扫过劫后余生,依旧带着惊惧和麻木的翼骑兵,最终落在兹比格涅夫写满沧桑的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空气,如同在尘埃中投入一颗石子,目光沉静如水,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通透,
“信仰崩塌了,还能用岁月慢慢垒起来,但信念若是丢了,可能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抬手指向遥远的东方,那是寻木城的方向,阳雨收回目光,重新看着兹比格涅夫和聚拢过来的翼骑兵,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
“我的地盘上,还有很多空着的房子,空着的田地,缺人去住,缺人去守,要说非要你们做什么,那就把你们自己,也当成明辉花立甲亭的一份子吧,去守好那片地方,让那里的炉火,别再像你们今晚这样,轻易就被人掐灭了。”
兹比格涅夫的身躯猛地一震,一双早已被绝望和屈辱磨砺的眼睛,此刻剧烈地颤动起来,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顺着脸颊上深刻的沟壑蜿蜒而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仿佛被堵住了千万年的悲怆,终于找到了一个泄口。
不再说话,只是猛地屈下那条曾支撑他驰骋沙场,如今却沾满泥泞和污渍的右膝,重重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布满老茧和泥污的双手,颤抖着捧起阳雨垂在身侧的一角衣袍,将额头深深抵了上去,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膝盖和额头,兹比格涅夫却浑然不觉,整个佝偻的背脊都在压抑地抽动。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翼骑兵无声地跪了下去,没有人呐喊,没有人欢呼,只有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在血腥未散的码头上弥漫开来。
劫后余生的虚脱,信念被碾碎后陡然抓住一缕微光的巨大茫然,以及一丝连他们自己都不敢深信,对未来的微弱希冀,沉重地压在了心头。
“老大,布洛克多夫那老小子是吓跑了,可后面康部长领着咱们的船队,还得从马尔堡眼皮子底下过河闸呢。”叶桥拎着杜松子步枪,走到阳雨身边,瞄了一眼马尔堡方向黑沉沉的轮廓,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步枪,语气带着点试探,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商量一件寻常买卖。
“伊万·祖布科夫还没跑出去多远,要不要干脆点,把他做了?直接占了马尔堡,一了百了?”
“马尔堡里最棘手的是那些大熊国的玩家,一旦开打,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涌过来,之前突袭科斯琴城堡,完全是占了信息不对等的便宜。”阳雨的目光投向马尔堡如同巨兽匍匐的城墙阴影,缓缓摇头,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才两千人,占了,守不住,徒惹一身腥臊。”
沉思了片刻,阳雨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组玉佩,递向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雅德维嘉。
“雅德维嘉,”看着对方还未完全褪去惊悸,却已透出坚毅的蓝眼睛,阳雨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说道。
“你们初来,我便交你一事,留在此地,等候你们后续的战友和家眷,还有一支远比我们庞大的船队,其中一人会持有与此相同的玉佩。”
“助他们通过河闸,若遇阻滞,就去找伊万·祖布科夫。”将组玉佩放入雅德维嘉冰凉的手中,阳雨的目光变得幽深,“他知道,若不想我们杀个回马枪,把他和他的城池一并覆灭,就该知道怎么配合,让我们安安稳稳地过去。”
“是,我的大人。”雅德维嘉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组玉佩在掌心传来一丝奇异的暖意,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以最标准的骑士礼仪,单膝点地,一手抚胸,头颅低垂,声音低沉而清晰,像一把收束在鞘中的短剑。
诺加特河的波涛发出沉闷的回响,兹比格涅夫站在岸边,浑浊的目光追随着逐渐远去的平底船队,粗糙的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身上簇新冰冷的甲胄,触感陌生又熟悉,将他拉回遥远的过去。
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翼骑兵,从来不是披上羽翼甲胄那么简单,从少年时便开始的地狱锤炼,在波陶联邦尚未沦为沙俄傀儡的年月里,兹比格涅夫和他的同伴们经受着足以压垮常人的磨砺。
十岁起便要驾驭烈马,日复一日在崎岖泥泞中奔驰,十四岁起挥舞特制的沉重骑枪,练习在高速冲刺中精准刺穿稻草靶心,更不必说刀剑格斗,负重行军,在严寒酷暑中锤炼意志。
汗水,血水,甚至同伴的倒下,铺就了通往“天翼”荣耀的道路,兹比格涅夫本人,雅德维嘉,以及岸上这些残留的老兵,筋骨里沉淀着那份昔日的骄傲,和足以傲视普通士兵的实力,他们的躯体绝非羸弱。
击垮他们的,是时代冷酷的浪潮,是燧发枪口喷出的硝烟和铅弹,轻易撕裂了他们引以为傲的阵列与冲锋,是波陶联邦的脊梁,在沙俄的傀儡统治下被一寸寸打断,曾经的荣耀沦为枷锁,信仰崩塌成废墟,流离失所,被迫成为被驱赶的炮灰,尊严被践踏进泥泞里。
这份源自绝望的一蹶不振,如同附骨之疽,侵蚀着他们曾经的锋芒,让实力如同锈蚀的刀刃,光华尽失。
明辉花立甲亭的强横,超乎他们的想象,不仅在于那股足以撼动命运的力量,更在于其底蕴。
阳雨拿出的这五百套军备,其精良程度让兹比格涅夫心头剧震,并非沙俄粗制滥造的产物,也非寻常贵族私兵的装备。
这些甲胄和武器,甚至在昏暗月光下都流淌着一种内敛的冷冽光泽,坚韧,轻盈,带着古老的肃杀气息,它们本身就是一种宣言,一种远超世俗力量的象征。
翼骑兵的巅峰,是战场上无可匹敌的钢铁洪流,然而明辉花立甲亭此次远征,是轻装疾行,随行的摧辙手仅有百骑,连多余的备用重甲都未曾携带。
可即便是明辉花立甲亭被称为“袭辙手”的轻骑兵,他们身上的常规装备落在其他势力眼中,其防护力与冲击力,已堪比许多重骑兵标准。
临行前,阳雨的命令简洁而有力,麾下的袭辙手默默卸下了备用的甲胄和武器,又从随行玩家群体中七拼八凑,最终在岸边堆砌起五百套,足以武装一个重骑兵连队的装备,被郑重交付给兹比格涅夫,和他的翼骑兵们。
“留在这里,守住河道,等待后续的船队。”阳雨的语气不容置疑,目光扫过一张张刻着风霜与迷惘的脸,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抚慰,“带着你们的战友和家眷,一起跟上来。”
夜色如墨,血红色的月亮高悬天际,将浑浊的河水都染上了一层令人心悸的暗红。
月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缝隙,利刃般割开夜幕,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
岸边的翼骑兵们沉默矗立在血月之下,身影被拉得扭曲而狭长,宛如一尊尊披着新甲的残破雕像,目送着装载明辉花立甲亭众人的十五艘平底船,如同融入血河的幽灵队伍,缓缓驶离马尔堡的阴影,向东滑入更深的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气,与河水特有的腥气,混合着一种无形且令人窒息的压抑。
翼骑兵们的送别没有呼喊与挥手,只有死一般的寂静,以及压抑在胸膛深处,无法言说的不舍与茫然,当最后一艘船的轮廓,也彻底溶解在血色的黑暗中时,兹比格涅夫才缓缓收回目光,沉重地叹了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血月终于在天际中褪尽了令人不安的色彩,黎明艰难地撕开夜幕,苍白的阳光挣扎着铺洒在河面上,浑浊的河水不再反射诡异的血红,呈现出一种疲惫且灰黄色的平静。
远眺后方,马尔堡巍峨的轮廓,已在晨雾与水汽的阻隔下彻底消失无踪。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惊悸的噩梦。
船队顺流而下,速度惊人,船首的双头金鹰雕像下方,涅曼河灵正散发着几乎不可见的淡蓝色光晕,船只仿佛挣脱了水流与风力的束缚,轻盈而稳定地破开水面,无声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