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奴欺弱主,此情最难堪;还有不堪者,主向奴借钱!
晋出帝万般无奈,乃从景延广之奏,遣使持诏前往青州,向杨光远借马二百匹。
杨光远接旨,勃然大怒道:我青州又非养马之地,厩中战马,皆乃先帝赐我,今上何以复取?此乃是怀疑我也。
遂遣人潜地召取儿子杨承祚,自单州镇所奔归青州。朝廷闻报杨光远有此动作,惧其立即起兵造反,复用羁糜之策,乃除任杨承祚为淄州刺史,以从其便。
杨光远见出帝让步,由是益加骄纵,因此复遣使寄书契丹,详述出帝石重贵违好之短,不臣之心,且言两年大饥之后,国用空虚。此时若是发兵南下,一举可以平定中原。
契丹主耶律德光按兵不动二年,因见石重贵不似其父恭谨侍奉,见杨光远遣使来请,便不再犹豫客气,乃大发契丹国兵十五万,牧马南下。
开运元年,春正月。
契丹兵马前至博陵,一攻而下,继而大肆搜掠。杨光远闻说契丹兵南下大喜,于是在青州起兵响应,准备西攻汴梁。
边报至于汴京,晋出帝遂御驾亲征,北幸澶渊,调河北诸镇之兵迎敌契丹。
争奈两头起火,兼顾不得,群臣皆都震惊,茫然无计。
这一日,群臣齐集朝堂,等候天子接见,议论杨光远之叛,纷纷扰嚷,俱各怀忧。
忽有廊下执戟武士,忍耐不住,扬言于众官道:你诸公休得如此惊惧。若说别个造反能成,某便无辞;惟说那杨光远图谋大事,我不信其能成功。
众官闻此皆惊,便有人问道:你一个小小执戟郎官,何以出此大言?
那位郎官答道:凡为天子者,皆乃天纵聪智,绝佳皮囊。公等只瞧那杨光远形状,本人素患秃疮,其妻又跛。自古岂有秃头天子、跛脚皇后耶?
于是百官哄堂大笑,人心顿安。晋出帝正好从内宫出来,听到众官哗笑,问明原因,信以为然。遂先不顾青州,只令中原各镇紧守关隘。
耶律德光鼓勇而来,不料这小皇帝竟有如此胆色,驱兵来战。因为一时大意,竟然连战连败,旬月间输了数阵,前进不得。
契丹军大半皆为骑兵,并无辎重,全仗一路劫掠为食,既然前进不得,便支撑不住,遂于三月退兵,还归幽州南京,继而回师关外。
晋出帝亦振旅还京,复命李守贞、符彦卿两员大将,就此率师东讨青州。
杨光远自料出帝绝非契丹精骑敌手,只待北边兵败,自己便可趁机兵入汴梁,夺得天下。不料契丹军竟如此速败,朝廷讨伐大军立至,一时措手不及,惟有婴城自守。
李守贞领兵而至,却并不费力攻打,命在城外筑构长城高垒,重重围之。
直围困八月有余,至隆冬十一月,城内粮尽,早已不支。李承勋与弟承信、承祚见城中人民相食,知事不济,便劝父亲杨光远出城乞降,冀免于被朝廷灭族。
杨光远坚执不纳,并以胡言劝慰诸子:我在代北之时,尝以纸钱驼马祭祀天池,祭品尽皆沉没,人言我合有天子之分,故而如此灵验。尔等且勿轻言投降之论,以乱我军心。
李承勋只虑祸在朝夕,不信其父鬼话连篇,便与诸弟同谋,杀死城中节度判官邱涛、亲校杜延寿、杨瞻、白延祚等,枭其首级,并遣李承祚出城,送于李守贞。
此时一不做二不休,也顾不得父子亲情,因纵火大噪,劫其父幽于私第,遣即墨县令王德柔进京贡表纳款。杨光远到此地步,亦只得上表自首。
晋出帝览表大喜,念及杨光远旧功,尚欲曲为周全,饶其性命。景延广上前,扬声奏道:陛下切切不可怀此妇人之慈,贻害天下百姓,兼且愧对先帝。历遍前朝千年之事,岂有逆状滔天如杨光远辈,而犹能赦免之者!
出帝信以为然,乃驰命李守贞杀之。
李守贞本来便与杨光远有隙,亦皆因此故,出帝方命其挂帅出征,致不顾生死,身先士卒,拼力围城。此时既得圣命,那还有甚么客气的?
于是引军入城,将杨光远缢死于府中,以其病卒布告天下。
画外音:可笑杨光远一心为帝,至此化作南柯一梦。不说其老来谋反,直落得被诸子所卖,身首异处。便因当初为了那三十车金银珠宝财物,便溺杀范延光全家,亦应得此阴报。至此那三十车赀财,前后共坏了四个节度使身家性命,亦可为贪财者深戒。
字幕:开运元年,夏六月。
晋出帝石重贵复置枢密院,因宰相冯道年老有疾,遂以桑维翰为中书令兼枢密使,亲任侍中,国中事无大小,悉以委之。
桑维翰极负治国理政之才,上任数月之间,朝廷差治,国力复振。
时军国多事,百司及使者咨请辐凑,桑维翰随事裁决,初若不经思虑。朝中多人疑其疏略,退而熟议之,亦终不能易。
桑维翰为相,奏请复置学士院,选贤任能,出帝皆一一照准。
乃除前耀州团练推官张谊为左拾遗,抵制冯玉授官不当之举,选官公正,朝野晏然。
大将景延广自恃拥立大功,并负先帝托孤之重,又欲揽兵权,因上疏奏道:自前月契丹大兵南下,问罚不臣之罪,虽然最终不胜而退,但致生灵涂炭,国内骚乱。若非杨光远不堪一击,社稷亦恐就此倾覆也。依臣之见,当与契丹绝盟,以刀兵相见可也。
桑维翰见景延广欲与契丹公开为敌,知其不可,遂上言宜复与契丹请和。
并暗使朝臣,屡奏朝廷:若制契丹而安天下者,非用桑维翰之策不可。
石重贵自料不是契丹对手,遂诏命将景延广调离朝廷,使其出守洛阳。
桑维翰得以独掌大权,见朝中再无他人能与己抗衡,遂凭借权势广收贿赂,仍如为国理财一般有能,致岁余之间,家中积货巨万,引起朝野非议。
李彦韬、冯玉等趁此机会,便交替上疏,在石重贵面前攻讦桑维翰。石重贵恐犯众怒,遂黜其相位,由冯玉任枢密使,以削桑维翰实权。
桑维翰由是怀怨,复欲重立石重睿为帝,遂乘出帝生病之时,向太后建议,为皇弟石重睿选置师傅。
石重贵病愈之后,获悉此事大怒,即罢桑维翰相位,命其出任开封府尹。
桑维翰既被贬谪,自称足疾不朝。
晋国君相失和,契丹国主耶律德光立时得知,遂命原随赵延寿降将乔荣为使,命到汴梁了解情况,并责晋主不贡之罪。
面对契丹国主责问,枢密使冯玉毫不示弱:先帝是你北朝所立,称臣可矣,但今上却是我中原所立,称孙已为过分,岂有称臣之理!
景延广亦已回朝,当面嘲讽乔荣道:我今有横磨剑十万口,正欲试其锋芒。汝可回报契丹之主,休得如此猖狂跋扈,一旦若爷被孙所败,岂不可笑!
遂命将乔荣监禁,并尽屠国中契丹商人,收其财货,以示将与契丹国彻底决裂。
逾数日,有朝臣奏说乔荣不能杀,应予放归,出帝准奏。
乔荣将回契丹,来拜景延广:臣无记性,恐忘明公之语,请书之于纸,将终生志之。
景延广不虑有他,即写诗一首,以明抗胡之志。
乔荣再拜受纳,告辞而去。既回上京,便对耶律德光添油加醋,汇报汴梁此行遭遇,并转述冯玉及景延广骄横之言。
耶律德光大怒,遂命关押所有晋国使者,传令整修战备,以待伐晋。
历史真相:景延广所说大话,并非全是吹牛。后晋经过石敬瑭多年积累,又因桑维翰善理财政,此时已是国力大增,与契丹交战已有取胜之机。但自乔荣去后,景延广身为大将,却不作战备,而是尽力巩固自己权位,与冯玉等忙于把揽朝政。当时国内大旱,百姓饿死,景延广却以金银珠宝大赏天子随从,以拉拢其在皇帝面前充当耳目,并为自己美言固宠。既然已向敌国使节挑战,却又不预作战备,如此脑残,足可令人无语。
后晋开运元年,春正月。
契丹主耶律德光发兵五万骑,使降将赵延寿、赵延昭为前锋,兵分五路南下,陷贝州、入雁门,长驱直入。
晋出帝闻报契丹兵南来,遂命景延广为将,自居中军,在众将簇拥下御驾亲征。又命传诏并州、冀州诸镇,一齐随驾北征。
不料天使派出逾月,诸镇节度使并无一个奉命前来,各据城自保,且另有几个暗自打点迎接契丹国主南来,亦思做几日河北天子,尝尝新鲜。
石重贵于是兴致全无,亦可能感到大祸临头,便复遣人致书契丹国主,求修旧好。
契丹主此时一路势如破竹,正在志得意满,岂愿就此中途罢兵?于是令人割了来使双耳,再命放回,告诉石重贵及景延广,洗颈以待。
晋帝求和遭到拒绝,为求活命,只好迎战。前后两年之内,与契丹胡兵小战数十,大战两次。尽管晋出帝指挥无能、用人不当,景延广号令不灵、胆小如鼠,但赖北边各部族不断反抗,中原军民英勇战斗,契丹两次大规模进攻,亦皆被晋师挫败。
由是契丹大军劳而无功,只得退兵,还归辽东。
石重贵本是声色犬马之徒,视国事为儿戏,此时凯旋还朝,便以为从此天下太平,复过起醉生梦死生活。
开运二年三月,中原大旱,契丹兵又来。
决战前夕,石重贵仍出外游猎,大建宫室,装饰后庭,广置器玩。为铺地毯,不惜用织工数百,费时一年,又对优伶赏赐无度。天下百姓皆怨气冲天,出帝故作不知。
契丹主闻说中原大旱,复点三军,渡河入寇。
于是下诏,兵分两路:遣御弟伟王耶律质古为帅,李得、樊彪为先锋,领兵五万,先攻太原。自领大将赵延寿,统兵十五万,望洛阳进发。
石重贵昏昏噩噩,因前番获胜,此番更是充满狂妄,闻听契丹大军复来,遂命杜重威为北面行营部招讨使,统大兵二十万众,引诸将北上抗敌。
复诏命杜重威道:卿宜先取瀛莫,安定关南,次复幽燕、荡平塞北,勿负朕意。
画外音:晋出帝此番若是再奋勇武,御驾亲征,倒还有三分胜望。却委杜重威为帅,则是无异于自掘坟墓,错之极矣。杜重威乃是石敬瑭妹夫,因多随高祖征战,又居功自傲,为诸将众军不服;又在镇州大肆搜刮民财,百姓怨声载道,朝野尽知。契丹军屡次南下,眼见境内城邑相继破陷,生灵屠戮,杜重威任居方面之重,未尝以一骑救之。故说此番出帝以其为六军主帅迎击契丹大军,真可谓所得非人。
杜重威领诏,便与李守贞、张彦泽等诸将率师北上,欲先经略瀛、鄚二州。
晋师至于瀛州城下,契丹军大至。
杜重威派骑将梁汉璋接战,契丹伟王耶律质古亲自出马,战未十合,梁汉璋不敌伟王人高棒重,落马而死。
杜重威见输了一阵,即时回军便跑,先逃至武强,闻契丹兵随后追来,又西趋镇州,至中渡桥,三日内直逃数百里,方止住脚步,与契丹军夹滹水而营。
十二月八日,晋将宋彦筠、王清请战,率数千人渡滹沲河列阵于北岸,但寡不敌众为敌所破,又败了一阵。
杜重威还要南逃,闻说契丹游军当时已至栾城,后退道路隔绝,于是决意投降。
于是密遣心腹前诣敌帐,剖心沥胆,细叙卖国衷情。契丹主闻说大悦,当即许以中原之帝,便如石敬瑭前例。
杜重威为人庸暗,深以为信。遂伏甲士于内,召集诸将,告以降敌之意。
诸将愕然,但思元帅既降,必与契丹勾结已成,则谁敢反抗?于是俯首听命。杜重威见诸将无辞,遂连署降表,令中门使高勋赍送敌帐。
由是二十万军士解甲,举声恸哭。是日有大雾起于降军之上,契丹主使杜重威衣赭黄袍以示诸军,加封太傅,拜领邺都留守如故。契丹兵不血刃收降了晋国二十万大军,于是启驾南行,命杜重威部辖晋军殿后以从,浩浩荡荡,前后大军相接数百里。
败军报入汴京,朝野惊震,百官无措。
景延广只得收集万余禁军,自为行军招讨大帅,以高行周、符彦卿为左右都督,唆使出帝石重贵再次亲征,出离汴京,前往镇州迎敌。
一路之上,作战计划及军队调动皆由景延广作主,石重贵无力节制,垂拱照准便是。
晋军虽然兵少,但保家卫国事大,禁军将士皆都奋勇杀敌。
高行周、符彦卿为左右路先锋,与契丹前军奋力接战,不断请求景延广以大军支援,景延广却按兵不动,不知当初所谓十万口横磨剑去到何处。
石重贵万般无奈,只得亲领五百卫兵往救,方使高行周与符彦卿二将脱险而回。
契丹兵击溃两路晋军前锋,直抵景延广中军营前,派人于辕门前大叫:景延广既要我等前来厮杀,因何不出来决战!
景延广在大营中稳坐不语,任凭契丹兵叫骂。
在此危急之际,只听铁蹄动地,一路精兵杀至,却是河东节度使刘知远闻说契丹入侵,派兵前来勤王援救。契丹军接战,不利而退。
晋国诸将大感振奋,急请乘胜夹击。
景延广却道:此必是耶律德光复又设计诱我,不可追之。
此时休说那些武将,便是一班随军文臣也看不过眼,私下议论道:昔与契丹绝交之时,此贼是何等英勇无畏!今契丹人至矣,却因何忽又如此怯懦气短,胆小如鼠起来?实是万无一用,倒不如我等书生辈也。
契丹前锋虽退,但毕竟势众,复与后续大队并力击败晋阳援兵,又来挑战晋军。
景延广哪里敢敌?急忙展开逃跑神功,倒也没有忘掉皇帝,一路上便如狂风扫叶,逃回东京汴梁,关上城门,深沟高垒不出。
回到京师之后,适逢景延广母亲病故。
景延广恐失兵权,不敢回去奔丧,依旧主持军事。众官早已恶其领兵,皆欲以高行周代之,由此大哗,群起上奏攻击。
在众人一片反对声中,石重贵只好将其罢帅,复调洛阳去做留守,并无实职。
景延广到了洛阳,再无往日骄横,与先前气势判若两人。于是整夜喝酒浇愁,又修造豪华住宅,沉迷歌舞,并贪钱财纳入私囊。
当时朝廷在洛阳征集民财供给军用,诏命河南府出二十万缗钱。
景延广却想借机图私,要将二十万缗改为三十七万缗。属下判官劝道:公曾官居显位,财富此生使用不尽,今国库空虚,不得以向百姓取财,岂忍再取耶!
景延广闻言惭愧,这才收回成命,就此而止。
契丹军大胜,说不得一路上横冲直撞,再无晋兵阻挡,直至东京。契丹国主命投降晋军驻扎于陈桥,以为先锋。士伍饥冻,不胜其苦,至此无不痛恨主帅杜重威。
降将张彦泽引大兵压城,不一日城破,复围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