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老臣泣血上奏!明慧郡主所颁市舶司遴选令,竟允女子参考为吏,此乃骇人听闻、动摇国本之举!《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治内,方是正理。如今竟令其抛头露面,与男子同堂考校,甚至同衙为官,成何体统?此举败坏风俗,混淆视听,长此以往,必使阴阳失序,乾坤颠倒!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废止此荒谬条款,以正视听,安天下士人之心!”
辜玑一番话,引经据典,掷地有声,立刻引来一片附和之声。
“市舶司虽新设,亦是国家衙署,岂容妇人亵渎?”
“此例一开,后患无穷!请陛下明鉴!”
甚至有激进的御史直接攻击刘绰:“明慧郡主虽屡有奇功,然终究是妇人!妇人执政,已属权宜,如今更变本加厉,欲引天下妇人效仿,其心……可诛!”
殿内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刘绰身上,或鄙夷,或担忧,或幸灾乐祸。
皇帝李诵咳嗽了几声,看向刘绰,声音虚弱却带着询问:“刘卿,众卿所言,你……有何话说?”
他虽信任刘绰,但如此巨大的反对声浪,也让他倍感压力。
刘绰面沉如水,在一片质疑与攻讦声中,缓缓步出班列。
她身姿挺拔,在一片朱紫蟒袍的男性朝臣中,显得格外醒目,甚至有些“格格不入”。
她先向御座行了礼,随后转身,目光平静却极具穿透力地扫过全场,那些喧嚣的指责声竟在她的目光下不自觉低了几分。
她没有立即反驳辜玑的经义,反而声音清越,抛出一个问题:
“辜尚书,诸位同僚,刘某有一问,不知可否解答?”
辜玑冷哼道:“郡主有何疑问?莫非还想诡辩不成?我告诉你,就算老夫再也买不到你的药,立时便死在这朝堂上,也不会助你组织如此荒唐的考试!”
刘绰不疾不徐,朗声道:“刘某想问,我等在此朝堂,身着官袍,手持笏板,所为何来?”
众人一愣,有人下意识答道:“自然是为陛下分忧,为朝廷效力!”
“是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更多人附和。
“好!”刘绰声音陡然拔高,目光如炬,“好一个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那么,再请问诸位,这江山社稷,是只有男子之江山,还是天下人之江山?这黎民百姓,是只有男子之百姓,还是包括万千女子在内之百姓?!”
一连两问,如同惊雷,炸响在殿中,让许多准备继续攻讦的人一时语塞。
刘绰不等他们反应,继续道,语气愈发沉凝有力:
“诸位口口声声圣人之道,纲常伦理。刘某不才,亦读过几本圣贤书。敢问辜尚书,圣人之道,核心可是‘仁’?可是‘天下为公’?可是‘选贤与能’?”
辜玑想不到刘绰竟也给他来了段经义,脸色微变,勉强道:“自然如此!”
“那好!”刘绰步步紧逼,“既然天下为公,为何将这天下之才,生生摒除一半?既然选贤与能,为何只因性别,便对万千可能之‘贤能’视而不见?这究竟是遵循圣人之道,还是曲解圣人之意,固守门户私见?!”
“你……强词夺理!”辜玑气得胡子发抖,“男女有别,自古皆然!此乃天理!”
“天理?”刘绰嘴角勾起一丝近乎悲悯的嘲讽,“何为天理?让有才者报效无门是天理?还是让有志者空耗闺阁是天理?您所维护的,究竟是圣人之道,还是您不愿改变、懒于改变的……迂腐之道?!”
“噗——”辜玑年事已高,被这番连珠炮似的质问怼得气血上涌,竟当场喷出一口老血,踉跄着被旁人所扶住。
殿中顿时一片惊呼混乱。
辜玑指着刘绰的鼻子尖,“诡辩,你这是诡辩!你如此行径,将天下读书人的脸面放在何处?”
刘绰却看也不看他,转向御座,再次躬身,声音清晰无比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如同黄钟大吕,震撼人心:
“读书之人,无论男女,所求为何?”
“不过四句——!”
“为天地立心!”
殿内骤然一静
“为生民立命!”
有人开始抬头,目光震动
“为往圣继绝学!”
辜玑的身体微微一颤
“为万世开太平!”
皇帝李诵猛地坐直了身体,眼中爆发出异彩!
这四句话,带着一种涤荡灵魂的力量,让紫宸殿中的男人们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刘绰环视全场,目光灼灼:“这四句,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宏愿!圣人何时说过,只有男人才可以读书?男女皆可读书明理,难道只准男子有此抱负,女子便不配拥有?女子若有此心此志,为何不能给她们一个机会,让她们也能为这天地、生民、往圣、万世,尽一份心力?!”
“市舶司公开遴选,考的乃是实学,是能为国所用的真才实干!女子若能通过,证明其才不逊于男,为何不能用?难道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子,便连报效国家的资格都要被剥夺?这难道就是圣人心中的‘仁’与‘公’吗?!”
“既如此瞧不上女子,为何又要怕?今日阻挠女子参考者,扪心自问,你们所维护的,究竟是江山社稷,还是你们不容动摇的……男子权威?!”
最后一句,如同利剑,直指本质,撕开了许多道貌岸然言辞下的私心。
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许多原本激烈反对的官员,此刻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刘绰没有在经义细节上与他们纠缠,而是直接拔高到了理想、责任、国家利益的层面,彻底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宫城外,原本喧闹的国子监和弘文馆学子们,也通过杜佑早已安排好的书吏和迅速出来的内侍传递,得知了紫宸殿内发生的一切和那震耳发聩的“横渠四句”。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罢课请愿,自以为扞卫的是圣人之道。
可刘绰却说,圣人之道的核心是“仁”与“公”,是“为万世开太平”,而不是狭隘地排斥一半的人口。
他们追求的终极理想,被一位他们试图反对的女子,诠释得如此光辉璀璨,如此胸怀天下。
相比之下,他们的行为,显得何等狭隘和可笑?
不知是谁先低下了头,紧接着,如同潮水般,学子们的脸上浮现出羞愧和深思的神情。
然而,聚集的人群,却并没有散去。
皇帝李诵看着殿下那个独自站立、却仿佛有着千军万马气势的女子,眼中满是激赏与震撼。
他强撑着病体,深吸一口气,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
“刘卿……所言,振聋发聩!为天地立心……岂分男女?为国取材,自当唯才是举!市舶司遴选令,依议而行,不得再阻!”
“陛下圣明!”
刘绰深深一揖。
这一次,朝堂之上,再无一人敢出言反对。
李吉甫看着自己的儿媳,眼中充满了骄傲与自豪。
此刻,他打心底里觉得,自家的逆子高攀了。
刘坤全身的衣服都汗湿了,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感觉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女儿。
俱文珍眯起眼,心下亦是惊骇不已:此女所谋者大,所能者,更是远超众人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