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知道了。你退下吧。”朱翊钧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刚才讨论的只是寻常政务,而非涉及封疆大吏与亲王之间微妙平衡的棘手难题……
“儿臣告退。”朱常澍不敢多言,恭敬地行了一礼,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合上,也将御座上那份无形的压力隔绝开来,但他心头的重负却未曾减轻分毫。
朱翊钧目送太子离开,深邃的目光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重新将注意力投向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仿佛方才那片刻的天伦温情与紧接着的严肃问对,都只是帝国机器运转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此时的朱翊钧,已然是一位极其复杂且矛盾的帝王。
在天下臣民眼中如此。
在青史中亦是如此。
在此时的文武百官眼中,他们的陛下无疑是英明神武的。
他勤政不辍,二十余年如一日,将张居正改革留下的底子发扬光大,国力蒸蒸日上。
他开疆拓土,南洋设府,倭国封藩,将大明的影响力推向远洋……
他整顿军备,北击残元,南平土司,西征叶儿羌,东定倭地,武功赫赫。
他对百姓堪称仁德,甚至可以说是爱民如子,在位三十年,努力减轻小民负担,兴修水利,鼓励农桑,大兴文教,甚至数次给老人发银,使得这三十年的大部分时光,民间多多呈现大治之象……
可是,在发动对外战争时,官员们拿百姓们说事,却怎么也说不动他,自万历八年到万历三十年,大明朝的诸多战争中,先后征集了过百万的民夫……
这就是矛盾。
他对内臣,尤其是宦官和厂卫的运用也愈发纯熟,那双无形的眼睛时刻监察着百官,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掌握。
但最令人称奇,也最体现其统治智慧的,是他对明朝顽疾“党争”的控制。
大明朝的内斗传统,是太祖高皇帝开国埋下的基业。
可是在万历朝,直到现在,竟然没有一次大规模的爆发。
自他登基以来,朝堂之上虽依旧有门户之见,有政见之争,但他却再未像其祖辈那般,轻易挑动或利用臣子间的内斗来巩固权力。
天子的做事风格与世宗皇帝相似,但却少了几分私心。
公心多了,手段便显得更加高明。
天子牢牢握着缰绳,不允许任何一派的马车失控。
在他治下,阁臣乃至三品以上大员,竟无一人因党争而被迫害致死,即便是因政见不合而被罢黜,也多能得享晚年,荣宠而终。
从高拱到张居正,再到其后的申时行,无论他们在任时经历多少风雨,最终都得以善终,身后哀荣不减。
这种矛盾性,同样延伸到了他与太子的关系上。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君在父之前,子在臣之后……
当然,比较幸运的是,太子也是这么看的。
而这边,朱常澍心事重重地走在返回东宫的路上。
朱常澍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刚刚父皇最后那个问题,关于李成梁的去留,看似询问,实则考验。
他的回答是否得体?
是否触怒了父皇?
父皇真正的意图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