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裹着河边的水汽,吹得中央大街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那些叶子大半已经泛黄,边缘卷着细碎的焦痕,落在石板路上时,被往来动物的脚掌碾过,发出“咔嚓”的轻响,像谁藏在喉咙里的叹息,细碎又沉闷。
我走到尼克的冰棒摊前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一层渐变的橘粉,从头顶的浅橙慢慢晕成远处的绯红,最后沉在河面上,漾出一片碎金般的波光。
可这暖得能融化冰的光,落在尼克和朱迪身上,却像隔了层磨砂玻璃,连半分暖意都没透进去,只剩满场僵硬的沉默,像结了层薄冰。
朱迪正蹲在地上,帮着尼克把最后几盒蓝莓味冰棒放进保温箱。
浅蓝的外套被她随意搭在旁边的摊车把手上,领口沾了点灰尘,是早上跑现场时蹭的。
她里面穿的白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纤细的手腕,手背上沾着的奶渍没擦干净,像块淡白色的印记,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她的动作格外轻,甚至带着点过分的小心翼翼,每一盒冰棒都要调整三四次位置,确保标签完全朝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尼克,像个做错事等待批评的学生,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尼克背对着我们,弯腰系保温箱的帆布带子。
他红色的皮毛都绷得紧紧的,像拉满了的弓弦,稍微一碰就要断。
尾尖贴在腿边,一动不动,哪怕晚风卷着片银杏叶扫过他的尾巴,也没晃一下,仿佛那不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的右手攥着那盒朱迪早上送的胡萝卜饼干,透明的塑料包装被捏得变了形,边角的塑料膜都快被指甲戳破,露出里面金黄的饼干碎。
早上朱迪递给他时,笑着说“我妈妈特意加了你喜欢的燕麦碎,烤了好久呢”,他当时没接,现在攥在手里,却始终没打开,也没给朱迪半句回应,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收摊这么早?看这架势,今天的冰棒卖得挺快。”我快步走过去,故意用轻快的语气打破这窒息的沉默,伸手去拿朱迪搭在车把上的格子抹布。
朱迪抬起头,眼神里没了前几天的亮,只剩一层淡淡的失落,像蒙了层灰的玻璃。
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还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嗯,下午放学的学生多,一放学就围过来了,卖得比平时快。剩下这几盒……尼克说要带回家当夜宵。”
她偷瞄了尼克一眼,见他还是背对着自己,连肩膀都没动一下,又赶紧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保温箱的边缘,补充道,“刚才有两个学生问什么时候还能喝到‘爪爪特调’,就是上次加了坚果碎和蜂蜜的那种,我跟他们说下周可能会有,尼克……尼克没反对,也没同意。”
尼克系完最后一个结,直起身时连余光都没扫朱迪一下,只是把手里的饼干盒往深灰色的裤兜里一塞,动作随意得差点把盒子挤扁。
塑料包装和布料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在这沉默里格外刺耳。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冷得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没有半点温度,既没看我,也没看朱迪,他却像盯着什么仇人似的,眼神里满是不耐烦。
“刚从河边的芦苇咖啡馆出来,跟朋友聊了会儿天,顺道过来看看。”
我故意顿了顿,指了指他口袋里露出来的饼干盒边角。
“朱迪妈妈的手艺我可是尝过的,你不是挺喜欢这种点心吗?”
尼克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像是被说中了过去的喜好,却还是没接话。
他转身就去推摊车,双手抓着扶手。车轮碾过地上的落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还夹杂着叶片被压碎的“咔嚓”声,像在刻意打断这个话题,也像在发泄心里的烦躁。
朱迪立刻站起身,快步跟上去,伸手想去抓摊车另一侧的扶手。
她早上就想帮尼克推摊车,却一直没敢开口,现在终于找到机会,手指却在碰到尼克手背的瞬间,被他像烫到似的猛地缩回。
摊车晃了一下,里面的冰棒盒发出“哐当哐当”的碰撞声,像是在附和这突如其来的僵硬。
朱迪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尼克皮毛的温度,耳朵却瞬间耷拉下来,像被霜打了的草。
她的脸颊瞬间没了血色,连嘴唇都变得有些苍白,小声说:“我……我帮你推吧,就到巷口,我住的地方顺路,不绕路的,你今天搬了一天冰桶,肯定累了……”
尼克没回头,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谢谢,不用。”。
声音硬邦邦的,没半点商量的余地。他推着摊车往前走,脚步快得像在逃,朱迪的手慢慢垂下来,攥成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没敢再追上去,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着距离。
她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紧紧贴着地面,像个被抛弃的影子,跟尼克的影子隔着一道明显的缝隙,就算晚风把两个影子吹得晃了晃,也始终没重叠过一次。
我跟在他们后面,看着朱迪亦步亦趋地跟着,时不时偷偷用余光看尼克的侧脸。
她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期待,慢慢变成失望,最后只剩一层化不开的落寞。
我知道她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道歉的话,比如“尼克对不起,我不该在发布会上说那些话”“我已经跟局长申请重新调查了”“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
可每次话到嘴边,看到尼克那冷硬的背影,又都咽了回去,只留下一声无声的叹息,混在风里,轻得没人听见。
走到街角时,一阵孩子的哭闹声突然钻了进来,打破了这压抑的沉默。
一个穿红色连帽外套的小浣熊正拽着他妈妈的衣角,手里举着一根没吃完的香草味冰棒,冰棒上的奶渍已经滴到了他的红色外套上,形成了一块淡白色的印记。
他仰着小脸,眼泪挂在脸颊上,大声喊:“我不要走!我还要跟那个兔子姐姐玩!”
小狐狸的妈妈皱着眉,脸上满是不耐烦和防备,她用力把小狐狸往自己怀里拉,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顺着风飘进了我们的耳朵里:“别闹了!那是食肉动物开的冰棒摊,多危险啊!你忘了最近新闻里说的?食肉动物会狂化的!咱们离远点,回家给你买草莓蛋糕,好不好?”
她说着,警惕地扫了尼克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什么洪水猛兽,带着毫不掩饰的排斥。
她拉着小狐狸快步往前走,小狐狸的哭声越来越远,手里的冰棒没抓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融化的奶渍很快渗进石板缝里,留下一道浅浅的白色痕迹,没过多久就被风吹干,连点印记都没剩下。
尼克推摊车的手猛地一停,肩膀绷得更紧了,红色的皮毛都在微微颤抖,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心。
他低头盯着地上那道消失的奶渍,嘴角扯出一抹极冷的笑,那笑容里满是自嘲,还有深深的失望:“你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误会’。就算明天开了发布会,就算公布了真相,他们也还是觉得我危险,觉得所有食肉动物都危险。”
他终于转头看了朱迪一眼,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荒芜,“你以为一句‘对不起’,就能改变他们的想法吗?就能改变我从小被当成怪物的事实吗?”
朱迪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不是这样的”“会改变的”,却没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用力咬着下唇,努力控制的情绪,可嘴唇却被她咬得泛了白。
她看着尼克的眼睛,突然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比隔着一条宽阔的河还远。
她以为送饼干、帮着出摊、主动道歉,就能慢慢拉近彼此的距离,却没想到,这么久了,她连尼克心里的那道坎都没摸到,反而让这道坎变得更深了。
“走吧,别杵在这碍眼。”尼克重新握紧摊车扶手,声音里没了刚才的激动,只剩一片死寂的冷漠。
他推着摊车往前走,脚步比刚才更快了,像是在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也像是在逃离朱迪那满是愧疚的眼神。
朱迪没再跟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尼克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他拐进那条熟悉的小巷,都没回头看她一眼,她才慢慢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肩膀微微发抖。
这次,她没再忍住,眼泪掉在石板路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递过去一张纸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