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兖州(2 / 2)

魏晴虽不解他此刻提及此事的用意,但魏晴深知叶胜素来深谋远虑,所言必有章法。她不再多问,颔首应下,转身稳步离去。

午时四刻,长春宫内檀香氤氲,殿内静得只余香灰簌簌下落的轻响。

阿狸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漫不经心地翻着荷香送来的画本子。册中尽是些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俗套桥段,她越看越觉索然,正欲合眸小憩,荷香已轻步趋至榻前,屈膝行了一礼,压低声音禀道:“娘娘,江漓找到了,尚在人世。他被一个名叫阿文的乞丐囚于家中,连日来受尽凌虐,处境堪忧。”

阿狸闻言,随手将画本子搁在一旁的矮几上,眉峰微蹙,沉声问道:“人现在何处?”

“已在外间候着。”荷香应罢,转向殿外朗声道:“带上来。”

话音刚落,两名侍卫便押着两人入内。

一人身着破烂粗布麻衣,被死死扣着臂膀;另一人则浑身裹着纱布,仅露一双失神的眼,正是江漓。

江漓甫一进殿便瘫软在地,形容枯槁如柴,往日清俊的面庞早已瘦得脱了形,脖颈间交错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

他那双曾含着星光的眸子,此刻黯淡如蒙尘的琉璃,毫无半分往日的鲜活气。

听见脚步声靠近,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单薄的肩膀剧烈颤抖,像风中残烛般摇摇欲坠,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被押在一旁的乞丐阿文,身形更是瘦小佝偻,背部生着恶疮,裸露的双手细瘦如鸡爪,整个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透着一股腌臜的腐气。

见了阿狸,他吓得魂飞魄散,膝盖一软便跪伏在地,连连磕头求饶,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娘娘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阿狸懒得理会阿文的聒噪,目光落在江漓身上,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江漓,抬起头来。淳娥为何要置你于死地?你且如实说来,本宫保你周全。”

江漓闻言,喉间滚动了几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挤出微弱的气音,每说一个字都似耗尽了全身力气,“是……是淳娥……她怀了我的孩子……她怕事情败露,便……便赐我绞刑……”他的声音里混杂着压抑的呜咽,泪水顺着凹陷的眼窝滑落,砸在冰冷的金砖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湿痕,“我……我被勒得快要断气时,又被淳娥命人扔去乱葬岗活埋……是他……”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阿文,眼中迸发出一丝屈辱的恨意,随即又迅速黯淡下去,“他见我还有气,便把我掳回家……日日折磨……”话未说完,便因情绪激动剧烈咳嗽起来,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一旁的阿文见江漓指认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只顾着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辩解,“不是小的!是他长得好看,小的一时糊涂!娘娘饶命啊!”

经此一问,事情原委才算水落石出。

阿狸听罢,眸中精光一闪,心头豁然开朗,江漓与阿文,皆是扳倒淳娥的关键人证,这二人,绝不能有失。

她当即吩咐荷香,“即刻将二人悄悄送出宫去,寻隐秘之地安置。江漓那边,须得锦衣玉食好生调养,严禁任何人再对他有半分不敬;至于阿文,派人严加看管,断不可让他离开桓州半步。”阿狸欲言又止,她对荷香招了招手,荷香意会,上前一步,阿狸伏在她耳边,轻声道:“若有朝一日,本宫的计划有变动,便处死他们二人。”

荷香后退一步,躬身领命,“奴婢遵旨。”

翌日清晨,翟府大堂内,翟舒瑾独坐椅上,静静享用早膳。

窗外麻雀啾鸣,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婢女立在门前躬身禀报,“将军,门外游渡求见。”

翟舒瑾端着粥碗,头也不抬地应道:“让他进来。”

婢女应声退下,片刻后,游渡步入大堂。

翟舒瑾瞥了他一眼,随口问道:“用过早膳了吗?要不要一同用些?”

游渡也不客气,笑着应道:“好啊。”

说罢,径直走到桌前,与翟舒瑾对坐。

翟舒瑾放下筷子,吩咐下人,“再备一副碗筷。”

下人手脚麻利地备好碗筷,便躬身退下。

翟舒瑾拿起游渡面前的空碗,温柔地为他盛粥。

“我要离开兖州了。”游渡忽然开口。

翟舒瑾盛粥的手微微一顿,转瞬便恢复平静,继续动作,轻声问道:“打算去哪?”

“尚未可知。”游渡望向翟舒瑾,细细打量之下,才发现她的容貌兼具阴柔与阳刚。

既有男子的俊俏,又有女子的妩媚,气质却清冷如霜。

与翟舒瑾相处的这几个月,他虽说不清自己的心意,但确实不讨厌她,甚至只有与她在一起时,才能感到些许快乐,暂时忘却曲柒娘。

翟舒瑾将盛好的粥碗放在游渡面前,刚要收回手,却被游渡紧紧握住手腕。

翟舒瑾诧异地抬眸,撞上游渡认真的目光,“舒瑾,等我三年。三年后,若你仍未娶夫,亦未将我忘却,我便回来嫁你。”

翟舒瑾从不轻信承诺,一日尚有变数,更何况三年?但她看着游渡的眼睛,还是笑着应道:“好。”

游渡松开她的手,翟舒瑾唤道:“来人。”一个婢女应声而入,侯在门前,“去把我房中的大红披风包好拿来。”

婢女躬身应下,片刻后便端着一个托盘返回,上面放着一个包裹,里面是翟舒瑾与墨昭陵合力绣成的披风。

翟舒瑾起身接过包裹,命婢女退下,而后将披风递到游渡手中,“拿着吧,我亲手所制。”

游渡接过包裹,站起身,深深看了翟舒瑾一眼,依依不舍地说,“多谢款待,我吃饱了,告辞。”

言罢,转身离去。

翟舒瑾望着桌上那碗未动的粥,眸中泛起水光,一滴清泪悄无声息地滑落,坠入碗中。

皇宫院内,金叶铺阶,秋风卷着落叶簌簌作响。

大殿之内,群臣身着制式官服,按品阶依次肃立,气息沉静得只余衣料摩擦的轻响。

高坐龙椅之上的苏江月,眸色冷冽地扫过阶下群臣,薄唇轻启,声音透过大殿梁柱传开,“自古后宫不得干政,此乃祖制纲常。然朕之君后安兰秋,才德兼备、睿智过人,具经世治国之卓能。朕深思熟虑,为社稷昌盛、万民福祉,决意自明日始,许君后与朕同朝议政。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话音落地,大殿瞬间炸开了锅,群臣纷纷躬身谏言,声浪此起彼伏,“陛下三思!后宫干政历来为祸乱之源,祖制不可废,先例不可开啊!”

“此举恐引发朝局动荡,天下臣民必生疑虑,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苏江月此刻却像失了听感,大臣们的忠言逆耳只让她心烦意乱,只觉满殿聒噪刺耳。

苏江月猛地拍案,沉声下令,“竟敢非议君后,来人!将这些妄言者拖出去,就地处死!”

一声令下,羽林卫执剑而入,步伐铿锵整齐。

谏言的大臣们瞬间惊得面如死灰,茫然不知自己何时非议了君后。

愣神之际,羽林卫已上前拖拽,他们挣扎着哭喊“冤枉”,更有骨鲠之臣破口大骂,“昏君!暴君!那安兰秋就是祸国妖后!”

殿外很快传来凄厉惨叫,羽林卫屠戮正酣。

武官列中的欧阳离攥紧拳心,正欲抬步上前求情,却被身旁的翟舒瑾一把拉住衣襟。

翟舒瑾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提醒,“不可冲动!陛下此刻神智不清,你我上前不过白白赔上性命,于事无补!”

他缓缓摇头,眼神里满是劝阻。

此刻上前,无异于飞蛾扑火。

欧阳离喉间滚动,强压下心头怒火与冲动,终究是停住了脚步。可文官列中的施萍却毅然出列,躬身行礼后直言不讳,“陛下!昔年吕后临朝称制,封诸吕为王,刘氏江山几近易主;武后称帝改唐为周,大肆诛杀李唐皇族,朝堂动荡十余年。后宫干政,往往因私情废公义,以裙带坏朝纲,终致祸国殃民。今日陛下若开此先例,天下人将如何看待陛下?后世又将如何评说?”

苏江月面色骤沉,眉眼间翻涌着暴戾之色,厉声喝问,“施萍,你也想死?”

施萍双膝跪地,重重叩首,额头撞得金砖砰砰作响,语气决绝如铁,“陛下!臣死不足惜,只求陛下迷途知返,莫要因一己之私毁了燕国百年基业!若臣一死能换陛下醒悟,臣死得其所,无怨无悔!”

这话彻底点燃了苏江月的怒火,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心智瞬间失控,仿佛身体被无形之手操控。

她猛地从龙椅上站起,拔出身后的帝王宝剑,面色阴鸷如冰,一步步朝着施萍走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入施萍心口之际,欧阳离与翟舒瑾几乎同时扑出,挡在施萍身前,异口同声唤道:“陛下!”

欧阳离的声音带着急切,苏江月浑身一震,混沌的头脑竟清明了几分。

她与欧阳离四目相对,那双眸子里的担忧与藏不住的情愫,让她心头莫名一软,生出几分不舍。

理智渐渐回笼,可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天旋地转。

苏江月只当是连日操劳,随手将帝王剑掷于地上,“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龙椅旁的小太监连忙趋步上前,小心翼翼捡起利剑,躬身退回原位插入剑鞘。

苏江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身心俱疲,她摆了摆手,哑声宣布,“退朝。”

说罢,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

刚走出宫门,一名小太监轻步趋前,敛衽行礼,“陛下,帝师有请。”

苏江月心头掠过一丝不耐,却还是耐着性子随小太监往养心殿而去。

一入殿内,便见延舟安坐椅上,自斟自饮着清茶,神色悠然。

望见苏江月,他当即笑道:“江月,快过来坐。”

苏江月本就心绪烦乱,哪有闲情对坐,蹙眉道:“师傅有话不妨直说,若无他事,我便先行跪安了。”

延舟面上笑意未减,温言开导,“江月,江酒与你乃同胞姐妹,如今燕国皆在你手,她却无半分篡逆之心。你当多加帮扶,而非刻意打压。姐妹同心,其利断金,唯有你二人携手,天下方能安稳。你们恰似天上日月,日光普照大地,为黎民带来生的希望;月光温婉洒途,予百姓以心灵慰藉。如此日月交辉,燕国方可国祚绵长,万世永昌。”

这番话如火星落进干柴,苏江月面容骤变,阴冷之色迅速蔓延至整张脸。她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咆哮,“江酒江酒!你满心满眼就只有苏江酒!你从来就没认可过我这个皇帝!若不是她弃这皇位如敝履,我何曾是你心中的人选?”

苏江月在殿内焦躁踱步,忽又猛地顿住,冲到延舟面前,指尖几乎戳到他鼻尖,“你当我看不出你那虚伪面目?辅佐我登基,不过是为彰显你忠君之名,博个仁义声望!实则巴不得我早日垮台,好让苏江酒名正言顺继位,是不是?”

话音未落,她似被抽尽了所有力气,骤然瘫坐在地,泪涕纵横,哭得声嘶力竭,“师傅,我何尝不知,在你心里,江酒如明珠璀璨,我不过是凑数的凡石。既然如此,当初为何要将我推上这孤家寡人的位置,让我受尽猜忌与孤寂?倒不如干脆了结我,也省得这般煎熬!”

延舟听得心如刀绞,望着她失态的模样,满是疼惜,“你这是在胡说什么!我何时瞧不上你?这些年我屡次与你说,你与江酒各有长处,皆能胜任帝位。你们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于我而言形同亲女,世间哪有父亲会害女儿的道理?”

“亲女?”苏江月冷笑一声,语气里尽是失望与讥讽,“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这么多年,你总在我面前夸江酒更合适当皇帝,你是不是想拿我当苏江酒的磨刀石,然后好替她铺路啊?”

话音刚落,苏江月只觉头疼的厉害,她不想再与延舟争执,也没那个力气与延舟争辩。于是,她便决绝转身,大步离去。

延舟正欲起身追赶辩解,突觉头昏脑胀,眼前阵阵发黑,四肢骤然无力,重重瘫坐在地。他望着苏江月毅然离去的背影,心底翻涌着无尽悲哀。

这种莫名的乏力早已缠上他许久,他曾疑心是染了顽疾,传太医诊治,却查不出半点异样,脉搏脉象皆属正常。

延舟望着殿外飘落的枯叶,终究只能长叹一声。

岁月无情,他怕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