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王宫那间充斥着地图与焦虑的房间仿佛已是另一个世界。埃德尔一世此刻正站在多瑙河畔,一座经过巧妙伪装的混凝土观测所的顶部。初秋的晨风吹拂着他军大衣的衣角,带着河水特有的湿润气息和一丝隐约的、泥土与钢铁混合的味道。他手中举着一副高倍率的战地望远镜,镜片后方的世界,是宽阔如海、在朝阳下泛着粼粼波光的多瑙河,以及河对岸那片平坦、沉寂,却仿佛潜藏着无限杀机的保加利亚领土。
他的身后,站着一位身形挺拔、面容被河风吹得黝黑粗糙的将军——康斯坦丁内斯库,多瑙河防线集群的总司令。这位老将的眼神如同鹰隼,紧紧跟随着国王的视线,随时准备解答任何问题。
“康斯坦丁内斯库将军,”埃德尔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却让身后的将军不由自主地更加挺直了背脊,“告诉我,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这条河流,在我们最坏的预想中,能为我们争取多少时间?”
康斯坦丁内斯库上前一步,手指向对岸:“陛下,请看。多瑙河在此处宽达一公里以上,是我们最宏伟的天然反坦克壕。对岸的保加利亚军队,任何渡河企图,都将在我们炮兵的观测和射界内,暴露无遗。”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但是,陛下,河流从来不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尤其在冬季,如果河水封冻,或者敌军使用大量的烟雾弹和工程器材……我们预估,在敌军不惜代价的猛攻下,主要渡口方向的防线,最多只能坚守三到四周。这还是在没有来自侧翼——例如南边土耳其方向,或者更致命的,来自北边匈牙利方向的压力的情况下。”
“三到四周……”埃德尔重复着这个数字,目光沿着蜿蜒的河岸线缓缓移动。他看到河面上罗马尼亚海军的小型炮艇在进行日常巡逻,看到己方一侧河岸上,那些经过精心伪装的炮兵阵地、机枪巢和纵横交错的铁丝网。工兵部队仍在加固工事,挖掘反坦克壕,叮叮当当的声响和士兵们号子声,顺着风隐隐传来。“一个月的时间,用士兵的血肉和这条古老河流的屏障,来换取后方动员、工业转移和外交周旋的时间。这个代价,我们必须支付,也必须让它物有所值。”
他转身,走下观测所。“带我去看看‘堡垒’的基石。”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埃德尔一世在康斯坦丁内斯库的陪同下,深入视察了多瑙河防线的核心地段。他不仅仅是在听汇报,而是在用脚步丈量这片即将成为焦土的土地。
他走进一个重型榴弹炮连的掩体。混凝土工事内部阴冷潮湿,散发着火药和机油的味道。巨大的炮管指向河对岸,炮手们正在进行紧张的操练。埃德尔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士兵们流畅而机械的动作,检查了炮弹的储备和保养情况。他伸手摸了摸冰凉的炮身,对连长只问了一个问题:“如果对岸的炮兵同时向你开火,你的阵地能承受几轮齐射?反击的命令需要多少秒才能传达并执行?”
年轻的连长额头渗出汗珠,但回答得清晰有力:“陛下,掩体按照抵御150毫米榴弹直接命中标准建造。我们有一套备用的光学观测和电话线路。从接到命令到首轮炮弹出膛,保证在一分三十秒以内!”
埃德尔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拍了拍连长的肩膀,留下了受宠若惊的军官和更加肃穆的士兵。
他又来到一片预设的雷区前。工兵军官详细汇报了地雷的布设密度、种类和引爆方式。埃德尔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伪装网下的绊线,问道:“撤退时,引爆所有雷区,阻滞敌军追击的方案,演练过吗?如何保证不误伤滞后的己方部队?”
“陛下,每个雷区都有编号和预设引爆点,由指定的工兵小组负责。撤退序列和引爆时机有严格规定,并与后卫部队保持直接通讯。”工兵军官的回答一丝不苟。
埃德尔站起身,目光投向更远处,那些在河滩上设置的、狰狞的钢筋混凝土反坦克桩——“龙牙”。它们像一片沉默的墓碑,等待着吞噬来自对岸的铁骑。“不够,”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军官们心头一紧,“静态的防御,再坚固,也只是靶子。”
他转向康斯坦丁内斯库和一众神情紧张的指挥官们,语气斩钉截铁:“将军们,我们必须彻底扭转思维。多瑙河防线,不仅仅是一堵墙。它应该是一个巨大的、充满弹性的沼泽,是一个消耗敌人的血肉磨坊!”
他边走边说,语速加快,思路清晰:“第一,纵深!你们的防御纵深还远远不够!除了河岸一线阵地,后方五公里、十公里,甚至二十公里处,必须建立第二、第三道预备阵地,以及大量伪装阵地和假目标,分散敌人的炮火和空军注意力。要让敌人即使突破了河岸,也发现自己陷入了另一片泥潭。”
“第二,机动反击力量!我们不能把所有的步兵都钉死在战壕里。每个师,甚至每个团,都必须组建一支快速反应的装甲或摩托化步兵预备队。他们的任务不是在战壕里挨炸,而是在敌人渡河后立足未稳,或者突破我方阵地时,像拳头一样砸出去,把他们赶下河!我们需要更多的反坦克炮,特别是37毫米和45毫米的速射炮,把它们部署在机动车辆上,或者预设的隐蔽发射点,专门猎杀渡河的敌军坦克和装甲车。”
他停在了一个营的指挥所前,看着里面忙碌的参谋和通讯兵。“第三,通讯和指挥!一旦打起来,电话线会被炸断,无线电会充满干扰。我要求你们,建立起多套冗余的通讯系统。传令兵、军犬、信号旗、灯光……所有原始但可靠的手段,都要用上。确保在任何情况下,命令能够上传下达,各个支撑点之间能够相互策应,而不是被分割包围,各自为战!”
他环视着每一位军官的脸,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恭敬,逐渐变得专注,甚至有些狂热。国王不是在空谈,他指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切中了要害。
“先生们,”埃德尔一世最后说道,声音沉缓而有力,“记住,我们在这里的目的,不是追求一场辉煌的、决定性的胜利。我们的目的,是让敌人每前进一步,都付出他们无法承受的代价。是用我们的钢铁和意志,一寸一寸地消耗他们的兵力、装备和士气。多瑙河不是终点,它只是开始。我们要用这里的血战,为后方的喀尔巴阡山主防线,赢得最宝贵的部署和准备时间。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用生命换来的!不要辜负它!”
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向下一处视察地点。身后,军官们自发地挺直身体,敬以最庄重的军礼。河风依旧吹拂,但空气中那股凝重的备战气息,似乎因国王的到来,变得更加炽烈,也更加坚定。多瑙河堡垒的基石,正在用决心和细节,一点点夯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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