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一过,小北沟的天就彻底凉下来了。
晒谷场上堆着刚打下来的苞米,金灿灿地铺了半个场院。午后日头还留着点暖劲儿,女人们戴着粗布头巾,抡着木锨扬场,谷壳混着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飞。男人蹲在场边磨镰刀,青石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磨几下,就撩点水,刀刃渐渐亮得晃眼。孩子们在谷堆间疯跑,鞋底沾满碎谷壳,踩上去沙沙响。
场院西头立着那个稻草人。
它在那儿立了多少年,没人说得清。老辈人恍惚记得,是李老?去世那年扎的——李老?没儿没女,走后留下的旧衣裳舍不得烧,村长就说,扎个稻草人吧,站谷场边上赶赶雀儿,也算老?爷继续给村里出力。于是用老?爷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棉袄、一条膝盖打补丁的灰裤子,塞进谷草扎成了人形。帽子是老?爷常戴的那顶破毡帽,帽檐已经塌了一半,像片蔫了的荷叶扣在稻草脑袋上。
怪就怪在扣子上。
老?爷那棉袄是盘扣,原本该是五对,可扎稻草人时不知怎的丢了一颗,最口剪了截布条,搓成细绳,打了个别扭的结。那红布条经了几年风雨,褪成了暗粉色,在一水儿灰蓝的衣裳上显得扎眼,像道结了痂的伤口。
稻草人站的位置也蹊跷——不在谷场中央,偏挨着最西头那棵歪脖子老柳树。柳树有些年岁了,树干粗得两个孩子抱不拢,但不知哪年被雷劈过,从一人高的地方斜着折断了,剩下的半截树干扭曲着朝西北方向伸,像条僵硬的胳膊。断口处抽出些新枝条,秋天叶子落光了,只剩干枯的柳条垂下来,风一吹,簌簌地扫着地面。
村里老人经过柳树时,脚步都会快几分。孩子问为啥,老人只含糊地说:“柳树是苦木,招阴的,少往跟前凑。”更没人愿意动那稻草人——倒不是明令禁止,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回避。仿佛那不只是个赶雀的草把式,还连着别的什么。
石头今年十二,正是狗嫌猫烦的年纪。他爹是村里种地的好手,娘操持家务利索,家里日子过得殷实,惯得他胆子比别家孩子都肥。晒谷场是孩子们的天下,石头自然是孩子王。
“敢不敢碰那稻草人?”成了小北沟孩子间最顶级的“dare”。
起初只是摸一下就跑。后来发展到拔根谷草,再后来是偷它的破帽子戴一戴。每次有孩子完成挑战,都会在同伴羡慕的眼光里挺直腰板。但做完这些,孩子们会一哄而散,跑出老远才敢回头——总觉得那空荡荡的袖管里,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后背。
石头干过两次“大事”。一次是去年秋,他趁晌午没人,把稻草人手里那根当手臂的槐树枝抽走了,换成了根剥了皮的柳树枝。另一次是今年开春,他偷偷把自己娘蒸的半个馒头塞进稻草人棉袄胸口,说是“给老?爷上供”。两次都让他威望大涨。
大人们知道这些把戏,大多不以为然。石头爹一边蹲在门槛上卷旱烟,一边说:“个瘪犊子,闲出屁了。”石头娘则会唠叨两句:“别瞎整,那衣裳是老?爷的,不敬。”但也就唠叨罢了,农忙时节,谁有工夫真跟孩子较劲。
只有村西头独居的老孙头说过句重话。那是前些日子,石头带着几个孩子在晒谷场疯跑,差点撞翻了一簸箕刚扬好的豆子。老孙头——村里最老的猎户,年轻时打过熊瞎子的狠人——蹲在场边石碾上,浑浊的眼睛盯着石头,慢吞吞地说:“小子,玩意儿不能乱动。衣裳沾了人气,谷草吸了地气,再让柳树枝扫着,那就该活了。”
石头当时梗着脖子:“孙爷,你唬谁呢?”
老孙头没再接话,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石头后背莫名凉了一下。但孩子忘性大,过两天就抛脑后了。
##发展:挑衅与绑定
十月最后那几天,连着刮西北风。天灰蒙蒙的,太阳像个冷鸡蛋黄挂在天上,有光没热。晒谷场的活儿接近尾声,苞米都入了仓,只剩些豆秸还堆在场边,等着拉回去当柴火。
这天放学,石头又领着四五个孩子聚到晒谷场。二蛋、铁柱、小芹,都是常跟他玩的。二蛋胆小,铁柱憨实,小芹是个丫头但比小子还野。
“今儿个玩啥?”铁柱搓着冻红的手问。
石头没吱声,眼睛盯着西头。稻草人在风里晃着,破帽子被吹得歪到一边,露出小的舌头。
“咱挪它吧,”石头突然说,“挪远点。”
孩子们静了一下。以前最多是碰碰摸摸,真要挪位置,还没人干过。
“挪哪儿?”小芹问。
石头抬下巴指了指那棵歪脖子老柳树:“绑树上去。”
二蛋先怂了:“俺爷说那树不干净……”
“你爷还说山里有老虎呢,你见过?”石头嗤笑,“就绑一会儿,明天再给它挪回来。谁敢?”
没人应声。风刮过场院,卷起地上碎谷壳,打在脸上麻酥酥的。
石头知道,这是立威的时候了。他爹常说,男人得有点“钢”,没钢在村里站不住。他吐了口唾沫,搓搓手:“我干。你们看着。”
他去自家仓房找了截麻绳,拇指粗,粗糙得很,攥手里扎得慌。又顺手从窗台上拿了个冻梨——那是娘留给他的,硬得像石头,得放水里缓透了才能吃。他把冻梨揣进兜,冰得大腿一激灵。
黄昏来了。太阳落山后,温度掉得厉害,场院边开始结薄霜。最后一缕天光从西山缝里漏出来,把一切照得发青。大人们都回家生火做饭去了,炊烟从各户烟囱冒出来,笔直地升到半空,然后被风吹散。
石头走到稻草人跟前。
离近了看,那棉袄上的补丁针脚粗大,线头都黑了。袖口磨得发亮,隐约还能闻到一股陈年老柜子的味道,混着谷草的干涩气。稻草人的脸是用墨汁画的,眼睛是两个歪扭的黑圈,嘴巴是一道向下弯的弧线,像个受了委屈又说不出的表情。帽子下沿,几根谷草支棱出来,像乱糟糟的头发。
石头先试着搬了搬。稻草人比他高半头,里面塞的谷草实诚,沉甸甸的。他让铁柱搭把手,两人一前一后把它抬离了地面。底座那根插进土里的木棍拔出来时,发出“啵”一声闷响,带出一股湿土腥气。
挪动的过程很慢。稻草人的胳膊——其实就是两根槐树枝——不时刮到石头脸颊,粗糙的树皮蹭得皮肤生疼。小芹和二蛋远远跟着,不敢靠近。
走到柳树下时,天几乎全黑了。
歪脖子柳树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庞大。树干粗糙的树皮裂成不规则的块状,纹路深深凹陷,像无数只半闭的眼睛。断口处抽出的柳枝有几十根,细的如手指,粗的像小孩胳膊,全都无力地垂着,梢头几乎触地。风一来,这些枝条就集体晃动,相互摩擦,发出那种“沙沙沙”的声音,听得人牙酸。
石头让铁柱把稻草人扶稳,自己开始绑绳子。他先绕着稻草人的腰缠了两圈,打了个死结,然后把绳头抛过一根低垂的柳枝——那枝子有手腕粗,弯下来的弧度正好合适。接住绳头后,他使劲往下拽。
稻草人一点点离开地面,晃晃悠悠地升起来。槐树枝做的手臂张开,像个要拥抱的姿势。破帽子在这个过程中掉了下来,落在树根处,帽口朝天,像个等待施舍的破碗。
“高点,”石头喘着气说,“让它‘坐’树杈上。”
最后,稻草人被绑在了柳树主干和那根横杈的交接处。绳子在它胸前交叉勒紧,藏蓝棉袄被勒出深深的凹痕。它的背靠着树干,两条腿——塞满谷草的灰裤子——悬空垂着。风大了些,稻草人开始随着柳枝一起摇晃,远远看去,像树上长出了个吊死的人。
绑完最后一扣,石头后退两步看自己的“作品”。天色已暗,稻草人的轮廓模糊了,只能看到一个深色的人形嵌在树影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稻草人那张墨汁画的脸上,嘴角的弧度好像变了——从向下弯,变成了平的。
就在这时,风突然停了。
晒谷场上所有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扬起的灰尘缓缓落下,柳条停止了摆动,连远处村里的狗吠都听不见了。一片死寂。
石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耳膜发胀。他喉咙发紧,想喊铁柱他们,却发不出声。
然后,他感觉到一道“目光”。
不是从眼睛看到的,是一种皮肤上的刺痒感,从后颈开始,慢慢爬满整个后背。他猛地扭头——稻草人面朝着他,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正对着他的方向。虽然知道那是墨汁画的,但此刻在暮色里,那两个黑圈仿佛深不见底。
“石、石头……”铁柱的声音在发抖,“咱、咱回去吧?”
风又来了。这次是从柳树后面吹过来的,带着一股潮湿的、类似烂树根的气味。柳条“哗”地扬起,又落下,几根细枝扫过石头脸颊,冰凉,滑腻,像某种活物的触须。
“走!”石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孩子们逃也似的跑出晒谷场。石头跑在最后,快到村口时,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柳树和绑在上面的稻草人已经融入夜色,只剩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奇怪的是,他仿佛看见稻草人那只空袖子——原本垂着的——好像抬起来了一点,正对着他离开的方向,缓缓地、僵硬地,摆了摆。
那天晚上,石头家的炕烧得格外热。
他娘烙了玉米面饼子,炖了一锅白菜粉条,里面还放了五花肉片。石头爹就着蒜瓣吃得满头汗,一边吃一边说:“今儿天真邪乎,下晌那阵风停得,喘气儿都不敢大声。”
石头埋头扒饭,没接话。
“你下学又野哪儿去了?”他娘问,“脸咋这么白?”
“没哪儿,就场院玩儿。”石头含糊道。
吃过饭,他早早爬上了炕。炕头滚烫,但他脚底却一直发凉,焐不热。窗外月色很淡,塑料布糊的窗户被风吹得“呼哒呼哒”响,映出院里那棵老枣树乱晃的影子,像许多只挥舞的手。
他躺下,闭眼,眼前却总是浮现稻草人那张脸。
不是白天看到的样子,而是暮色里最后那一瞥——模糊的,但眼睛位置的两个黑洞异常清晰。还有那只抬起来的袖子……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一种声音。
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在窗外。是那种“沙沙沙”的摩擦声,和柳枝摆动的声音很像,但节奏更慢,更沉,一下,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粗糙的表面上拖动。
石头蜷起身子,把被子蒙过头顶。
声音还在继续。而且渐渐有了变化,夹杂进别的声响——像是脚步,很轻的、拖沓的脚步,在院子里走动。走几步,停一下,又走几步。
石头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想喊爹娘,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被子里闷热,他却出了一身冷汗,额头上的汗珠滑进眼睛,刺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停了。
石头慢慢从被子里探出头。月光从窗户塑料布的破洞漏进来,在炕席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斑。一切如常。他爹在隔壁屋已经打起了呼噜,一声长一声短。
他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可就在他准备再次闭眼时,他看见了——
窗户塑料布上,映出了一个影子。
不是枣树的影子。那影子很高,细长,头顶部分歪歪扭扭,像戴了顶破帽子。影子的轮廓边缘在微微晃动,仿佛正站在窗外,静静地朝里“看”。
石头猛地坐起来。
影子消失了。
窗外只有摇晃的枣树枝。刚才的一切,似乎只是月光和树影开的玩笑。
他呆坐了半晌,慢慢躺回去,心脏还在狂跳。后半夜,他再没睡着,睁着眼睛直到窗纸发白。
##高潮:噩梦与诅咒
接下来两天,石头刻意避开了晒谷场。
他放学就和铁柱他们去后山捡柴火,或者去河沟看人凿冰下网捕鱼。没人再提稻草人的事,但孩子间有种微妙的沉默——好像都知道干了件过界的事,但谁也不愿先说出来。
第三天下午,石头爹让他去晒谷场把最后那捆豆秸背回来。
“快去快回,”他爹说,“眼看要变天,豆秸淋了雨就不好烧了。”
石头磨蹭着不想去。他娘从灶房探出头:“咋的,让你干点活这么费劲?赶紧的,回来好吃晚饭。”
躲不过了。
石头慢吞吞地朝晒谷场走。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低低压着房顶,空气里有股土腥味,是要下雪的前兆。路上碰见几个村里人,都行色匆匆,没人多说话。
晒谷场空荡荡的。豆秸堆在场院东头,已经捆好了,立在那里像个小草垛。
西头,柳树和树上的稻草人在灰暗的天光里格外醒目。
石头强迫自己不去看那边,快步走到豆秸捆前,蹲下身子准备背上肩。豆秸很轻,但蓬松,得用绳子勒紧才好背。他正低头系绳子,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后颈上。
冰凉,细长,轻轻一扫。
他吓得一哆嗦,猛地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刮过空场。
他咽了口唾沫,加快动作。豆秸捆背上肩,他转身就往回走。可走了几步,鬼使神差地,他又朝西头看了一眼。
柳树下,那顶破毡帽还扣在树根处。
但帽口的方向变了——之前是朝上,现在帽檐对着他,黑洞洞的帽口像张开的嘴。
石头头皮发麻,拔腿就跑。豆秸捆在背上颠簸,散开的秸杆扫着脸,他也顾不上了。一口气跑进家门,把豆秸往院里一扔,靠在门框上大口喘气。
“咋累这样?”他娘从屋里出来,“见鬼了?”
石头没接话,舀了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却压不住心里那股慌。
晚饭他吃得很少。他娘摸了摸他额头:“不热啊,咋没精神?”
“累了。”石头闷声说。
夜里,雪终于下来了。
先是细碎的雪沫子,打在窗户塑料布上“沙沙”响,后来变成鹅毛大片,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屋顶、院子和远处的山野。世界一下子静了,连狗都不叫了。
石头躺在滚烫的炕上,听着雪落的声音,眼皮越来越沉。他觉得自己像沉进了温热的水里,不断往下坠,往下坠……
然后他“站”在了晒谷场上。
是梦。他知道是梦,因为场院上的雪厚得不正常,没过了脚踝,但踩上去没有声音。四周一片死白,只有那棵歪脖子柳树是黑的——黑得像用炭笔在白纸上狠狠划出的一道。
稻草人还在树上绑着。
但样子变了。它身上的棉袄和裤子鼓胀起来,像充了气,那些补丁的针脚在雪光下泛着诡异的亮。破帽子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它头上,戴得端端正正。最可怕的是那张脸——墨汁画的眼睛和嘴巴在蠕动,像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