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安岭的冬天,是能把声音冻住的。
老李裹紧了羊皮袄子,推开护林站那扇厚重的松木门时,脑子里又冒出这个念头。门外,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着林梢;雪片不是飘的,是直直地、密密地砸下来,在地上积起齐膝深的白色。视野所及,除了近处几棵黑松还顽强地探出些墨绿的枝桠,远一些的林子已经模糊成一片苍白的影子,再远,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一片茫茫的白,白得空洞,白得让人心慌。
护林站是栋孤零零的木刻楞房子,厚实的原木墙壁能扛住零下四十度的严寒。屋里生着铁炉子,炉膛里的松木柈子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的火苗透过炉门缝隙一闪一闪。靠墙的木桌上,摆着半瓶老白干,一碟吃剩的咸菜疙瘩,还有一台老式晶体管收音机——已经哑巴半个月了,自从大雪封山,它就再也收不到任何信号。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霜花,奇形怪状的,像某种神秘的符咒。
老李在门口站了片刻,呼出的白气瞬间就被寒风撕碎。他侧耳听了听。没有鸟叫,没有兽吼,甚至连风穿过林隙的呜咽声,都被厚厚的雪层吸走了。只有一种绝对的、沉甸甸的寂静,包裹着一切。他习惯了这种静,甚至依赖它。在这里守了十二年,从青壮熬成了鬓角霜白的中年人,寂静是他的老伙计。可今年这寂静,有些不同。他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只是心头偶尔会无端地一紧,像被冰凉的指尖轻轻掐了一下。
他转身回屋,用力关上门,插好厚重的木门栓。炉火带来的暖意立刻拥抱了他。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坐到炉边的小木凳上,拿起火钩子拨了拨炉灰。日常的活计早就做完了:巡林?这样的雪天,野兽都躲进了深穴,盗伐者更不会来,巡了也是白费力气,积雪太深,走不了二里地就得耗光体力。劈柴?柴火棚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松木柈子,足够烧到来年开春。他只能坐着,看着炉火,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还有那种无处不在的、压迫耳膜的寂静。
偶尔,他会想起山外的事。想起老家那个早已模糊的村庄,想起病逝多年的妻子,想起在南方打工、一年也通不了两次电话的儿子。这些记忆的碎片,在这与世隔绝的木屋里,被炉火烘烤着,变得既遥远又清晰,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温热。更多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想,只是发呆,让自己融入这片林海的呼吸节奏里去。
天黑得早。下午三点多,窗外就已是一片昏蒙。老李点燃煤油灯,玻璃灯罩里的火苗稳定下来,在墙上投下他巨大而摇曳的影子。他热了早上的玉米面粥,就着咸菜,默默地吃完。洗碗时,他下意识地又侧耳听了听。还是那种厚重的静。可隐隐约约地,似乎有什么别的东西,混在静默的底色里。
像是风声。又不像。
那声音极细微,时断时续,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被风卷来,又被雪层层过滤,落到耳边时,只剩下一缕游丝。老李停下动作,凝神去捕捉。声音又没了。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笑,怕是独处久了,耳朵出了毛病。
可第二天夜里,那声音又来了。
老李是被一阵寒意惊醒的。炉火不知何时弱了下去,屋里冷飕飕的。他正要起身添柴,那声音就钻进了耳朵。这次清晰了些,不再是错觉。是唱戏的声音。一个苍老、沙哑、拖长了调子的男声,在唱着某种古老的戏文。调子哀婉凄切,迂回曲折,每一个尾音都颤巍巍地挑上去,又无力地跌落下来,像在泣诉,又像在召唤。唱词模糊不清,只能偶尔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眼:“……魂归处……雪满山……灯灭……人难还……”
皮影戏。老李脑子里猛地跳出这三个字。他小时候在老家看过,白布幕后面,烛光摇曳,那些彩色的皮制小人儿在艺人的操纵下舞动、打仗、悲欢离合。可那是关内,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在这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深处,方圆百里没有人烟,怎么会有皮影戏?
他屏住呼吸,血液似乎都凉了。那唱腔飘飘忽忽,似乎来自东南方向,正是老林子最深、最密的所在。风吹得更疾了些,卷起雪粒扑打在窗户上,沙沙作响。唱腔随着风势,时而清晰,时而微弱,但始终不断,固执地往他耳朵里钻,往他骨头缝里渗。
老李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玻璃上的霜。窗外只有翻滚的雪幕和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盯着黑暗看了许久,直到眼睛发酸。唱腔不知何时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风声,单调而粗暴的风声。
这一夜,老李再没合眼。他守着炉火,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屋外的每一点动静。那诡异的唱腔没有再出现。天亮时,雪停了片刻,天地间一片死寂的洁白。老李照例出门,在护林站周围走了走,踩出几行深深的脚印。雪光刺眼,森林静默无声,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任何一个雪后清晨没有两样。昨夜的声音,难道真是自己的幻觉?长期孤独产生的臆想?
接下来几天,老李刻意让自己忙碌起来。他检查了仓库里的工具,把猎枪拆开擦了又擦,甚至冒着严寒,在屋后清理出一小片空地。他试图用身体的疲劳来驱散心头那团疑云。可每到夜里,尤其是风雪再起的深夜,那种被窥视、被倾听的感觉就愈发强烈。他不止一次在半夜惊醒,觉得窗外有什么东西贴着玻璃在看。可每次他提灯查看,除了自己惊惶的倒影和漫天风雪,什么也没有。
唱腔是在第五个雪夜再次响起的。
这一次,老李没有怀疑。他正就着灯火补一件旧棉袄,针线活做到一半,那哀婉的调子就顺着门缝、窗缝,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比前两次都清晰,仿佛唱戏的人,或者说那“东西”,离护林站更近了一些。唱词依旧模糊,但那悲切的情绪却无比真切,像冰冷的河水,漫过他的脚踝,向上蔓延。
老李放下针线,手有些发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么是自己疯了,要么是真有什么他理解不了的玩意儿在林子深处。他必须弄明白。这种未知的、缓慢逼近的恐惧,比直面一头熊瞎子更折磨人。
他穿上最厚的衣服,戴上狗皮帽子,裹紧皮袄。犹豫了一下,他从墙上取下了那杆老式双管猎枪,压上两发子弹。又拎起一盏防风的马灯,用火柴点燃。橘黄的光晕勉强驱开身前一小片黑暗。他深吸一口气,拔开门栓,迈进了风雪之中。
雪还在下,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马灯的光只能照出几步远,光晕之外,是无边无际的、蠕动的黑暗。老李凭着记忆和对方向的直觉,朝着东南方,那唱腔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积雪没到大腿,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来刺痛感。但他顾不上了,那唱腔像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也折磨着他。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早已进入了平日巡林也不会深入的原始林区。周围的树木愈发高大、密集,树冠上压着沉重的雪坨子,像一个个沉默的白色巨人。唱腔越来越清晰了,不再飘忽,而是稳定地从前方传来。除了那苍老的男声,似乎还夹杂着锣鼓和梆子的敲打声,喑哑、单调,敲在人心跳的缝隙里。
老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熄灭了马灯,借助雪地微弱的反光,摸索着向前。穿过一片密不透风的落叶松林,眼前忽然豁开一小片空地。
空地的中央,矗立着一座戏台。
那戏台极为破败,显然已废弃多年。台基是用不规则的石块和泥土垒砌的,歪歪斜斜,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根原本可能漆成红色的木柱,如今油漆剥落殆尽,露出灰黑的木质,柱身上布满裂纹和苔藓的痕迹。顶棚塌了一大半,残存的椽子上挂着冰凌和枯死的藤蔓。戏台后面,似乎连着个更矮小的、几乎完全坍塌的偏厦,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但戏台前方,那面白布幕,却是崭新的——或者说,干净得诡异。在这风雪肆虐、万物凋敝的老林子里,那面幕布垂直悬挂着,雪白得不染一丝尘埃,在昏暗的雪光映照下,散发出一种柔和的、近乎惨白的光晕。
幕布上,正在上演皮影戏。
烛光从幕布后面透出来,将上面的皮影照得清清楚楚。两个小人,穿着宽大、臃肿的衣服,样式古怪。老李眯起眼睛仔细辨认,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那不是普通的戏服,那是寿衣!宽袖、对襟、暗色的底子上,用僵硬的线条绣着模糊的图案。两个寿衣小人正在幕布上僵硬地移动,动作一顿一顿的,做着某种他看不懂的、似乎是揖让又似乎是争斗的动作。没有配乐,只有那苍老的唱腔在继续,咿咿呀呀,此刻听得真切了些,唱的是:
“……雪封山,路不见,旧债须用新魂填……皮为纸,骨作签,影里春秋莫问年……老林深,孤灯悬,谁来陪我唱完这一篇……”
老李的血液仿佛冻住了。他想移开视线,却像被钉住一样,死死盯着那白幕。然后,他看到了更恐怖的东西。
在白幕下方,靠近戏台边缘的阴影里,有一个“人”形的影子,正在操纵着皮影。那影子极其瘦高,几乎比常人高出一个头,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只有双臂在缓缓动作。它脸上蒙着一块黑布,看不清面目。身上穿着似袍非袍、破烂褴褛的黑色东西,在昏暗光线下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最让老李魂飞魄散的,是它那双操纵皮影杆的“手”。
那不是手。那是两截细长、惨白、毫无血色的枯骨,从破烂的袖口伸出来。白骨关节处,缠绕着一缕缕浓密、杂乱、仿佛还在微微飘动的黑色长发,那些发丝缠紧了骨节,也缠在操控皮影的细杆上。随着它的动作,白骨和黑发在烛光投映下,在幕布边缘留下扭曲颤动的影子。
老李的呼吸骤停,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他想起了老辈人讲的关于山魈木客、关于“影子仙”的只言片语,那些原本以为只是迷信哄孩子的传说,此刻带着冰冷的实感攫住了他。这不是人!绝不是!
就在这时,那蒙着黑布的脸,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朝向了他的方向。虽然看不见眼睛,但老李能感觉到,一道冰冷、黏腻、充满非人探究意味的“目光”,穿透风雪和黑暗,落在了自己身上。
唱腔戛然而止。
幕布上的两个寿衣皮影,也同时停止了动作,僵直地定在那里,脸却似乎也转向了老李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