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顺着那缺口,猛地投向了墙体的内部。
就这一眼,成了张大胆往后余生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墙体的内部,不是砖石结构,而是……人!
是那些失踪了二十年的窑工!
他们被以一种扭曲、痛苦的姿态,牢牢地“砌”在了砖石之中。有的只露出半张脸,眼睛惊恐地圆睁着,嘴巴张到极限,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有的伸着一只僵硬的手,五指箕张,似乎想抓住什么救命的东西;有的整个身体被砖块挤压得变了形,肋骨都刺破了胸膛的烂衣裳。他们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黑色,与周围的砖石几乎融为一体,但那种临终前的极致痛苦和恐惧,却凝固在每一张脸上,鲜活得令人窒息。
而在那缺口的最深处,他看到了胡老三。
胡老三被砌在正中央,半截身子露在外面,他那张平日里透着精明的脸,此刻狰狞扭曲,双眼圆瞪,眼白布满了血丝,直勾勾地“望”着前方,嘴巴痛苦地咧开。他的一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想推开压垮下来的砖石,另一只手却怪异地弯曲着,仿佛还在维持着某种砌墙的姿势。
就在这时,在死寂的月光下,在那些无声忙碌的黑影中,胡老三那双圆睁的、死灰色的眼睛,眼珠竟然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转动了一下,然后,猛地定在了藏身于阴影中的张大胆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生气,只有无边的怨毒、绝望,以及一种……冰冷的催促。
“呃……”
一声极轻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从张大胆喉咙里挤出来。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缝都在往外冒寒气,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猛地崩断了。
跑!
必须跑!
他再也顾不得隐藏,猛地转过身,也顾不上什么脚下深浅,像一只被火烧了尾巴的野兽,连滚带爬地朝着来路狂奔而去。腰后的柴刀掉了,他也浑然不觉。猎枪被他死死攥在手里,却忘了这玩意儿对那种东西根本无用。
风声在耳边呼啸,刮得他脸生疼。身后那啪嗒、唰唰的砌墙声,似乎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以一种不变的、冷漠的节奏继续响起。他不敢回头,拼命地跑,仿佛只要慢一步,就会被那堵湿冷的、活着的墙给吞没,被砌进那永恒的、痛苦的刑罚之中。
枯枝抽打在他脸上,划出血痕,他感觉不到疼。鞋子跑丢了一只,脚底板被碎石硌破,他也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那里!回屯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跑回靠山屯的。当他像一摊烂泥一样撞开自家那扇破木门,一头栽倒在冰冷的土炕上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他浑身冰冷,脸色青紫,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有身子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张大胆病倒了,病得如山倒。高烧不退,胡话连篇,一会儿喊“墙!墙活了!”,一会儿又叫“别砌我!我不了!”。屯里人请了郎中,灌了汤药,折腾了七八天,他才慢慢缓过劲来,但人整个都脱了相,眼窝深陷,眼神里往日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彩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惊魂未定的浑浊。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起那晚在砖窑的见闻,张大胆只是猛地摇头,嘴唇紧闭,脸上血色褪尽,一个字也不肯吐露。问得急了,他就用被子蒙住头,身体蜷缩起来,发出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此,屯子里最“尿性”的张大胆,像是换了个人。他变得沉默寡言,眼神总是躲躲闪闪,尤其忌讳听到任何关于“砖”、“窑”、“墙”的字眼。他那杆心爱的猎枪,也再没碰过,上面落满了灰。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过去的轨道,靠山屯依旧在严寒与风沙中沉默着。只是,关于胡家窑的传说,因为张大胆的巨变,又添了几分确凿无疑的阴森。
转眼,又到了下一个月圆之夜。
天刚黑透,屯子里就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关门落锁,一片死寂。夜里,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屯东头,耳朵最尖的王聋子(其实他不全聋,只是耳背),半夜起来撒尿,他侧着耳朵,朝着老林子那边听了半晌,脸上渐渐没了人色。他哆哆嗦嗦地摸回屋里,推醒熟睡的老伴,声音带着哭腔:
“他娘……你,你听听……是不是……又响了?”
老伴迷迷糊糊地支起耳朵,仔细聆听。
风声里,隐隐约约,似乎夹杂着一种极细微、却又异常熟悉的声响,从遥远的老林子深处,从胡家窑的方向,断断续续地传来。
啪嗒……唰唰……啪嗒……
那声音,冰冷,执拗,仿佛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