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黄仙索命(1 / 2)

长白山腊月的风,是带着牙的。啃得老林子呜呜响,刮在脸上,跟钝刀子割肉似的,生疼。天沉得像是要砸到人头顶上,灰白里透着股死气,那雪片子,不是飘,是砸,密匝匝,硬邦邦,裹着鬼哭似的风声,往地上夯。才过晌午,天光就败得差不多了,四下里昏茫茫一片,雪雾障目,五步开外,连自家伸出来的手指头都瞧不真切。这光景,山里的活物早就猫冬去了,连最耐寒的山耗子也缩在洞里头,不肯露头。可刘老狠还得往家蹽。

刘老狠是这十里八村有名的木匠,手艺是祖传的,人也跟他那名号一样,又老又狠。五十多岁的年纪,一张脸被山风皴得跟老树皮似的,沟壑纵横,眉眼间总拧着一股子挥不去的戾气。他这人犟,认死理,吐口唾沫是个钉,答应了东村王财主家腊月二十前交一套桌椅箱柜,就差最后几道打磨上漆的工夫,任谁劝“等雪歇了再说”,他都梗着脖子不吭声,只在今天一大早,瞅着雪势稍小些,便拎着他那套吃饭的家伙什,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婆娘拽他衣袖,被他一眼瞪了回去:“少咧咧,耽误了工期,你赔钱?”

此刻,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没膝的雪壳子里,往家赶。风嚎得越来越邪性,像是有无数冤魂在老林子里开会。雪粒子打在老狗皮帽子上,噗噗作响。他从王财主家出来时,天就已经擦黑,这会儿更是黑透了心肠,只有雪地反着一点惨白的光,勉强能照见脚下模糊的路影。这条路他走了大半辈子,闭着眼也能摸回家,可今天,这路却显得格外漫长和陌生。四周是死一样的静,除了风声,就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脚踩积雪发出的“嘎吱”声,那声音单调得让人心头发慌。

他得穿过一片老坟圈子。这片坟地不知是哪朝哪代留下的,荒草比人都高,夏天阴森森,冬天白惨惨,平日里大白天一个人走都觉着脊梁沟发凉,更别说这腊月暴雪的夜里。可这是回家的近路,绕道得多走半个时辰。刘老狠啐了一口,裹紧了身上那件油腻发亮的破棉袄,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坟圈子里的雪更深,一脚下去,直没到大腿根。那些歪歪扭扭的墓碑,半截子埋在雪里,像一个个蹲着的黑影,默不作声地窥视着他这个不速之客。风穿过枯枝和石碑的缝隙,发出种种怪声,时而像女人哭,时而像野猫叫春。刘老狠心里也毛,但他狠劲上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低声骂着,给自己壮胆:“操他娘的鬼天气……死人都老实躺着,看什么看……”

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忽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旁边一座半塌的老坟后头,模模糊糊立着个什么东西。他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停住脚,攥紧了别在腰后的烟袋锅子——那铜烟锅头又沉又硬,关键时刻也能当家伙使。他眯缝起昏花的老眼,使劲朝那影子看去。

雪雾弥漫中,那影子矮瘦矮瘦的,不过三四尺高,身上套着一件过分宽大的旧黄袄子,那黄颜色在雪地里格外扎眼,是一种陈旧的、像是被油污浸透了的暗黄色。它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坟头后面,一动不动,仿佛也是座石碑。

刘老狠头皮有些发麻,这荒山野岭、暴雪老坟的,谁家孩子能跑这儿来?他咳嗽一声,试探着问:“谁?谁在那儿?”

那矮瘦影子没回话,却慢吞吞地,从坟后挪了出来,动作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僵硬,像个提线木偶。它面向刘老狠,然后,两只胳膊从前襟里伸出来,那手臂也是又细又短,双手合在一起,朝着刘老狠,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这一作揖,刘老狠看得更真切了些。那东西低着头,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见一个尖削的下巴,皮肤青灰。作揖的手,瘦得皮包骨头,手指细长,指甲又尖又长,透着乌黑的光泽,绝不像是人的指甲。

紧接着,一个尖细、扭曲,像是被人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声音,慢悠悠地飘了过来,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子冰碴子味儿:

“您……瞧我……像人……还是像神?”

刘老狠浑身的汗毛“唰”一下全立了起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黄仙讨封!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话,闪电般划过心头:深山老林,暴雪夜深,若遇邪物人立而起,口吐人言,问它像人像神,那便是修行到了火候的黄皮子(黄鼠狼)来讨封正了!若是答“像人”,它便道行受损,前功尽弃,必遭其记恨报复;若是答“像神”,它便修为大涨,甚至能借机化形,但人也担了莫大因果,福祸难料。而且,绝不能迟疑犹豫,更不能胡言乱语。

可刘老狠是谁?是村里出了名的犟眼子,脾气上来天王老子也不认。他本就冻得半死,又累又饿,心里憋着一股邪火没处发,此刻被这诡异东西拦住去路,问这刁钻问题,惊惧之下,那蛮横凶狠的劲儿猛地顶了上来。尤其是他看到那东西作揖时露出的乌黑指甲,以及作揖后微微抬头,帽檐阴影下那双瞳孔——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两点幽绿的光,像是鬼火,直勾勾地盯着他,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混合着狡黠与贪婪的期待。

一股恶气直冲刘老狠的顶梁门。他想起祖辈说过,有些畜生专门害人,偷鸡摸狗,甚至迷人魂魄。再看这玩意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样子,一股被冒犯、被威胁的暴怒压倒了一切恐惧。他猛地朝前踏出一步,不管不顾,将积攒的所有怨气都随着一口浓痰喷吐出去,声音嘶哑厉烈,如同破锣:

“我瞧你?我瞧你像个偷鸡的畜生!滚你妈的蛋!”

这一声怒骂,在死寂的雪夜里炸开,显得格外刺耳。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矮瘦身影猛地一僵。帽檐下那两点幽绿的瞳孔,骤然缩成了两根针尖大小的寒芒,死死钉在刘老狠脸上。那里面再无半点之前的诡谲期待,只剩下一种冰冷刺骨、深入骨髓的怨毒。紧接着,一阵极其尖利、高亢,完全不似人能发出的笑声,从那东西的方位爆发出来。

“叽叽叽叽——嘻嘻嘻嘻——!”

那笑声像是玻璃刮擦铁器,又像是夜猫子被掐住了脖子的哀鸣,钻进耳朵里,搅得人脑仁生疼。笑声未落,那黄袄身影“唰”一下,如同融化在雪雾里一般,骤然模糊,化作一道淡黄色的影子,嗖地蹿向旁边更深的老林子,几个闪烁便不见了踪影。

刘老狠被那笑声激得打了个寒颤,怒气稍退,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那东西刚才站立的地方。惨白的雪地上,赫然留着几个清晰的印记——那不是人的脚印,也不是寻常野兽的爪印,而是几个小巧、但趾尖分明,深深抠入雪泥之中的爪痕!痕迹旁,还有几缕极其细微、若不细看绝难发现的枯黄色绒毛,在风中微微颤动。

刘老狠的心沉了一下,但犟劲依旧占了上风。他狠狠一脚踢散那些爪印,骂骂咧咧:“装神弄鬼!吓唬你爷爷?”说完,不再停留,加快脚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老坟圈子。

直到看见自家院子里那点昏黄的灯光,刘老狠才觉得一颗心稍稍落回了肚子里。他推开院门,婆娘听到动静,端着油灯从屋里出来,见他一身风雪,脸色青白,吓了一跳:“咋才回来?这身上……碰上啥了?”

“少废话!滚去热饭!”刘老狠不耐烦地挥挥手,不愿多说,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他脱下湿透的狗皮帽子和棉袄,坐在炕沿上,接过婆娘递来的热水,手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那一夜,他躺在炕上,翻来覆去,耳边总回荡着那尖利的怪笑和那双怨毒的绿眼睛,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凄厉嘈杂的鸡叫声惊醒。那声音不对,不是平日清晨的打鸣,而是充满了极度惊恐和垂死挣扎的悲鸣,中间还夹杂着扑棱翅膀和某种……撕扯啃咬的细微声响。

刘老狠一个激灵坐起身,侧耳细听,声音是从院角鸡窝传来的。窗外天还没亮透,一片灰蒙蒙。他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抄起墙角的顶门棍,披上衣服就冲了出去。

刚推开屋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就扑面而来。院子里,雪地上,一片狼藉,触目惊心。

鸡窝的木栅栏门被暴力扯开了,半扇耷拉着,上面留着几道深可见木头的抓痕,那痕迹尖锐而凌乱,绝非寻常黄鼠狼或狐狸所能为。窝里窝外,到处都是散落的鸡毛,白的、黄的、褐色的,沾着泥污和暗红色的血,粘在雪地上,一片混乱。那些鸡,他辛辛苦苦养了准备过年和来年下蛋的十八只肥母鸡,一只不剩,全都死了。

死状极惨。没有一只是囫囵的。有的脖颈被齐根咬断,鸡头滚在一边,眼睛还惊恐地圆睁着;有的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冻得硬邦邦,和雪混在一起;有的翅膀被生生撕扯下来,断口处参差不齐;更多的是身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牙印和爪痕,羽毛被血黏成一绺一绺。鸡血喷溅得到处都是,窝棚的木板墙上,地上的积雪上,斑斑点点,泼洒出一幅残酷的抽象画。血和雪混合在一起,冻成了暗红发黑的冰碴子,在朦胧的晨光里,反射着诡异的光。

整个鸡窝,如同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疯狂屠杀的微型战场,空气中弥漫着死亡和血腥的甜腻气息,寂静中仿佛还回荡着昨夜那场虐杀的余音。

刘老狠呆呆地看着这一幕,手里的顶门棍“哐当”一声掉在雪地上。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骂,却发不出声音。婆娘跟着跑出来,看到这景象,吓得“嗷”一嗓子,瘫坐在地,拍着大腿哭嚎起来:“哎呦我的鸡啊!天杀的!这是造了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