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的头场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平乡屯像被老天爷倒进了白面缸,连屋前那棵老榆树的枝桠都被雪压得往下坠,风一吹就簌簌落雪,像谁在半空撒着碎棉絮。可这棉絮砸在脸上却像小刀子,张大山裹紧了羊皮袄,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一截冻得发红的下巴,他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搓了搓,又往猎枪的扳机上抹了点猪油——这鬼天气,铁家伙都能冻粘掉一层皮。
作为平乡屯最出挑的猎户,张大山在这长白山余脉的老林子里钻了快三十年,什么样的恶狼野猪没遇见过,什么样的暴雪封山没扛过。可今年的冬天来得邪乎,刚立冬气温就跌到了零下三十度,山风刮过树梢时呜呜地响,不像往常的吼叫声,倒像有无数人在暗处哭丧,听得人后颈发僵。他今天进山是为了追一头傻狍子,前几天设的套被踩了,地上留着一串清晰的蹄印,顺着蹄印往深山走,雪越来越深,没到了膝盖,每走一步都要费老大劲,积雪灌进棉裤腿,很快就化成了水,冻得腿肚子发麻。
“妈的,这狍子是奔着阎王殿跑呢?”张大山骂了句粗话,从怀里摸出烟笸箩,卷了根旱烟,刚要点燃,突然听见风里传来一阵异样的声响。不是枯枝断裂的咔嚓声,也不是雪块滑落的轰隆声,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人拖着脚步走路,又像是绸缎摩擦的窸窣声。他猛地屏住呼吸,把烟卷塞回兜里,端起猎枪,眯着眼睛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
前面的雪道是进山的必经之路,平日里光秃秃的,只有几棵歪脖子桦树,此刻却被一片黑影占满了。张大山的心脏猛地一缩,那是一支出殡的队伍,正顺着雪道慢慢往前走。他在山里活了半辈子,平乡屯的红白喜事都见过,可从没见过这样的送葬队伍。队伍里的人都穿着寿衣,不是常见的藏蓝色,而是那种发乌的黑色,衣料看着像粗麻布,又像是腐烂的绸缎,贴在身上,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他们的面容很模糊,像是蒙了一层雾气,只能看清个大概的轮廓,脸色都是青白的,没有一点血色,走起来的时候动作僵硬,胳膊腿直挺挺的,就像庙里的木偶,被人用线提着走。
最扎眼的是队伍中间的那口黑棺,棺材是用上好的阴沉木做的,颜色深得发亮,表面刻着简单的花纹,像是某种诡异的图腾,在白雪的映衬下,黑得格外瘆人,就像一道黑色的伤口,划破了雪白的山野。四个穿着黑寿衣的人抬着棺材,脚步迈得异常整齐,可奇怪的是,他们走在没膝的深雪里,脚下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连一点积雪被踩实的痕迹都没有。整个队伍安静得可怕,没有哭声,没有唢呐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只有风刮过的呜咽声,还有棺材板偶尔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张大山赶紧往旁边的雪坡上爬,找了个雪堆躲了起来,把自己埋在积雪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不敢出声,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猎枪的枪口对着队伍,手指却有些发颤。他见过熊瞎子拍碎人的头骨,见过狼群把猎物撕成碎片,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那种恐惧不是来自猛兽的威胁,而是来自骨子里的阴冷,像是有无数只冰冷的手,顺着他的脊椎往上爬。
队伍慢慢从他眼前走过,他看清了那些人的脸。离他最近的是一个矮胖的男人,脸上的肉耷拉着,眼睛半睁半闭,眼球浑浊得像蒙了一层白翳,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看着格外诡异。他的寿衣袖子很短,露出一截胳膊,皮肤是青紫色的,上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张大山突然注意到,他们手里都拿着纸钱,那些纸钱不是常见的黄表纸,而是黑色的,上面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风一吹,纸钱飘了起来,落在雪地上,却没有被积雪浸湿,反而像一片片黑色的叶子,轻轻贴在雪面。
等队伍走远了,彻底消失在前面的树林里,张大山才敢从雪堆里爬出来。他的羊皮袄已经被积雪浸湿,冻得硬邦邦的,可他顾不上这些,转身就往山下跑。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吱作响,他的心跳得飞快,耳边全是自己的喘息声。回到屯里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屯子里家家户户都冒起了炊烟,土坯房的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看着格外温暖。可张大山却觉得浑身发冷,连屋里的火炕都暖不透他的身子。
他的媳妇王桂兰已经做好了饭,一锅炖酸菜,里面放了几块五花肉,还有贴在锅边的玉米饼子,香气扑鼻。见他回来,赶紧接过他手里的猎枪,擦了擦上面的雪:“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狍子打着了吗?”张大山摇了摇头,把自己摔在炕沿上,拿起烟笸箩卷了根旱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着。“别提了,山里碰见点邪乎事。”他把遇见送葬队伍的事说了一遍,王桂兰的脸一下子就白了,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都没察觉。“你是说……黑棺?没脚印的队伍?”她的声音发颤,“前几天我听西头的吴老栓说,这山里不太平,几十年前冻死过一伙伐木工,怨气重,会化成送葬队伍找替身。”
张大山嗤笑了一声,觉得是妇道人家瞎咋呼:“我活了这么大,什么邪乎事没见过?说不定是哪个屯子的送葬队伍,走得急罢了。”可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点发虚,那青白的脸,僵硬的动作,还有雪地上不留痕迹的诡异,都不是正常送葬队伍该有的。这一夜,张大山睡得很不安稳,总觉得窗外有脚步声,一睁眼又什么都没有,炕是热的,可他总觉得有股阴冷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他后颈发凉。
第二天,张大山还是进山了。作为猎户,不能因为一点虚无缥缈的邪乎事就断了生计。他换了条进山的路,绕开了昨天遇见送葬队伍的雪道,心里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运气不太好,走了一上午都没看见什么猎物,只有几只山雀在雪地上蹦跶。眼看快到中午,他准备找个背风的地方吃点干粮,刚坐下,就又听见了那熟悉的窸窣声。他猛地站起来,端起猎枪,只见昨天那支送葬队伍,正从他前面的山谷里走出来,还是那口黑棺,还是那些穿着黑寿衣的人,动作僵硬地往山上走。
这次离得更近,他甚至能看清黑棺上的纹理,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木材,上面有很多细小的裂纹,像是被冻裂的。棺材的缝隙里,似乎透出一股淡淡的腐烂气味,顺着风飘过来,钻进他的鼻子里,让他一阵恶心。他赶紧往旁边的树林里躲,情急之下,脚下一滑,踩在了一片飘落在地上的黑纸钱上。那些纸钱被他踩得粉碎,发出“咔嚓”一声轻响,像是踩碎了干燥的树叶。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脚挪开,只见那些碎纸钱落在雪地上,很快就消失了,像是被积雪吸收了一样,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妈的,真邪门。”他骂了句,不敢再停留,转身就往山下跑。这次他跑得更快,连猎枪都差点扔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回到家的时候,他浑身是汗,棉裤都湿透了。王桂兰见他脸色苍白,赶紧给他端来热水,又把火炕烧得更旺了。“你怎么了?脸这么白?”张大山把踩碎纸钱的事说了一遍,王桂兰的脸更白了,拉着他的手说:“不行,你得去问问吴老栓,那老爷子见多识广,肯定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张大山本来不信这些,可今天的遭遇实在太诡异了,他也有点慌了,点了点头,披上外套就往吴老栓家走。吴老栓是屯里最年长的老人,今年快九十了,据说年轻的时候在山里当过向导,见过不少邪乎事。他家住在屯子的最西头,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墙上挂着很多晒干的草药,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吴老栓正坐在炕头上抽旱烟,看见张大山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你小子,是不是在山里碰见东西了?”
张大山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把这两天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包括踩碎黑纸钱的事。吴老栓听完,猛吸了一口旱烟,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沉声道:“你这是撞邪了,那是几十年前冻死的伐木工的怨灵,他们在山里迷了路,大雪封山,救援的人进不去,最后全冻死在山里了,死的时候都抱着柴火,眼睛瞪得大大的,怨气重得很。”他顿了顿,又说:“他们化成送葬队伍,就是为了找替身,只要有人碰了他们的东西,比如那黑纸钱,他们就会缠上你,把你的阳气吸光,让你变成他们的一员。”
张大山的后背一下子就湿透了,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吴大爷,那你得救我啊,我上有老下有小的,不能就这么没了。”吴老栓叹了口气,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晒干的草药:“别急,还有破解的办法。灶灰,你去屯子里家家户户的锅底刮点灶灰,越多越好,然后回到你踩碎纸钱的地方,从那里开始,一路撒着灶灰,跟着送葬队伍走。灶灰是百家阳气烧出来的,能隔绝阴气,还能照出他们的本相。”他把草药递给张大山:“这个你熬水喝,能暂时稳住你的阳气,别让邪祟趁虚而入。”
张大山千恩万谢地接过草药,回到家就赶紧让王桂兰熬水。他自己则拿着个铁铲,挨家挨户地去刮灶灰。屯里的人听说他撞邪了,都很热心,有的甚至主动把锅底的灶灰刮好给他送来。不到半天,他就收了满满两大筐灶灰,黑黝黝的,带着一股烟火气。当天晚上,张大山喝了草药熬的水,感觉身上暖和了不少,可还是觉得心里发慌,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他把猎枪放在枕头边,又把墙上挂着的兽皮往身边挪了挪,那些兽皮都是他亲手打的猎物,带着一股子阳刚之气,或许能驱驱邪。
这一夜,张大山睡得比前一晚还不安稳,刚睡着就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条雪道上,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那口黑棺停在他面前,棺材盖慢慢打开,从里面伸出一只枯手,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头,皮肤是青黑色的,指甲又长又尖,上面还沾着冰雪。枯手一把抓住他的棉裤腿,冰冷的触感顺着裤腿传上来,像是冻住了他的骨头。他想挣扎,却发现自己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枯手一点点往上爬,顺着他的腿,爬到他的腰上。他闻到一股浓烈的腐烂气味,像是死了很久的动物的味道,还有人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又细又尖,像是女人的哭声,又像是男人的嘶吼,听得他头痛欲裂。“跟我们走……跟我们走……”那声音不断重复着,像是有魔力一样,让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大山!大山!你醒醒!”王桂兰的声音把他从噩梦中拉了回来,他猛地坐起来,浑身是汗,棉裤都湿透了,手脚冰凉,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一样。“你咋了?喊了你半天都没反应,浑身烫得厉害。”王桂兰摸了摸他的额头,惊呼道:“哎呀,你发烧了!”张大山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果然滚烫,他知道,那邪祟已经开始作祟了,不能再等了。他挣扎着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背起装灶灰的筐,拿起猎枪,就往山里走。王桂兰想跟着去,被他拦住了:“你别去,那地方邪乎,你去了反而危险,我自己去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