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鞋底碾过老宅门廊的青苔时,指节无意识地攥紧了肩上的帆布包。初秋的雨刚停,潮湿的霉味顺着门缝钻出来,混着樟木的陈香,在鼻腔里酿出一股陈旧的腥气。三天前,独居在老宅的三爷爷没了,临终前只给远在城里的他打了个含糊的电话,说“木匣里的东西别动,尤其别在夜里照”,话没说完就断了气。
推开那扇脱漆的朱木门,“吱呀”一声响得能惊飞院角的麻雀。堂屋里的八仙桌蒙着半指厚的灰,桌腿旁堆着三爷爷的旧衣物,一件蓝布褂子的袖口垂在地上,像只无力的手。陈默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往里走,木地板被踩得发出细碎的呻吟,每一步都像踩在几十年的光阴上。按照三爷爷生前的嘱托,他要把老宅里的遗物清点整理,值钱的变卖,剩下的一把火烧了——可三爷爷没说,那个“不能动的木匣”藏在哪儿。
搜寻从午后持续到黄昏。西厢房的书柜后,他发现了一道不起眼的暗格,暗格里嵌着个巴掌大的梨花木匣,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锁扣上缠着几圈发黑的红绳。木匣入手沉得惊人,仿佛装着块铁,陈默刚要撬锁,指腹忽然触到匣身刻着的纹路,不是常见的吉祥纹样,而是些扭曲的线条,像无数只蜷缩的手。他心里莫名一紧,找了根细铁丝,没费多大劲就挑开了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木匣里铺着暗红色的绒布,布上静静躺着一面铜镜。镜子比巴掌略大,边缘雕刻着缠枝莲纹,纹路里嵌着深褐色的包浆,摸上去却不是木头该有的温软,反而是一种浸了冰的凉,哪怕攥在手心捂了半晌,那股寒意也渗不透。镜面蒙着层薄灰,却奇异地没有氧化发黑,陈默用袖口轻轻一擦,镜面瞬间亮了起来,清晰得有些过分,连他额角的细纹都照得一清二楚。
“这镜子倒是个老物件。”陈默嘀咕着,刚要把镜子拿出来,却发现绒布下还压着张泛黄的纸,是三爷爷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墨水都有些晕开:“陈氏子孙记,此镜名窥死,传自道光年,午夜子时绝不可照。照则见十年后之己,面带死气,乃死兆,无解。民国二十三年,二伯照之,十年后溺于河;一九七六年,堂叔照之,十年后心梗卒于夜。切记,切记。”
纸页的边缘被手指摩挲得发毛,可见三爷爷生前不知看过多少遍。陈默捏着纸的手微微发抖,窗外的天光刚好沉下去,堂屋里一下子暗了下来,铜镜就放在木匣里,镜面反射着微弱的光线,像一只睁着的眼睛。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宅住,三爷爷总在夜里锁上西厢房,说里面“藏着不干净的东西”,那时候他只当是老人吓唬小孩的话,现在想来,指的恐怕就是这面镜子。
“封建迷信。”陈默强装镇定地把纸塞回木匣,却没敢再碰那面镜子。他把木匣放回暗格,用书柜挡住,可转身走出西厢房时,总觉得后颈凉丝丝的,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夜里他睡在堂屋的行军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耳边总萦绕着细微的“嗡嗡”声,像是镜面震动的声音。他起来检查了三次暗格,镜子都好好地躺在木匣里,可那股若有若无的牵引力,却像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面铜镜。整理遗物时,看到三爷爷的旧照片,会突然想到镜子里可能映出的十年后的自己;吃饭时,筷子碰到碗沿的声响,会让他错觉是午夜的钟声;甚至在梦里,他都会梦见自己站在一面发光的镜子前,镜中的人影模糊不清,却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寒意。他给城里的堂哥打电话,问起这面镜子的事,堂哥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说小时候听奶奶讲过,陈家确实有个镜子的禁忌,“好像真有人因此出事,但都是老黄历了,你别当真”。
堂哥的话没能打消他的疑虑,反而让那点好奇心疯长起来。他开始在网上查资料,搜“祖传铜镜禁忌”“子时照镜预兆”,可搜出来的不是猎奇故事就是封建糟粕,没有一点有用的信息。直到第七天夜里,一场暴雨困住了他。老宅的屋顶漏雨,雨水顺着房梁往下滴,“嘀嗒、嘀嗒”地打在八仙桌上,像在倒计时。陈默起来修补屋顶,浑身淋得湿透,回到堂屋时,正好看到西厢房的门虚掩着,暗格里的木匣不知被谁推了出来,铜镜的镜面在闪电的光线下,亮得刺眼。
他走过去关上厢房的门,手指刚碰到门板,就听见身后传来“哐当”一声——是堂屋里的座钟,敲响了十一点的钟声。雨还在下,风卷着雨丝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嗒”的声响。陈默靠在门板上,心脏“咚咚”地跳着,三爷爷的字条、堂哥的话、梦里的场景,全都搅在了一起。他知道自己不该碰,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那面镜子仿佛有魔力,在黑暗中召唤着他。
他从灶房找了半截蜡烛,用打火机点燃,橘黄色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一步一步走向西厢房,每一步都踩得小心翼翼,木地板被压得“吱呀”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暗格里的木匣敞着,铜镜就躺在里面,烛光落在镜面上,折射出一道细小的光,刚好打在他的眼睛里。他蹲下身,指尖悬在镜面上,那股熟悉的寒意透过空气传过来,让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就看一眼,不是子时就没事。”陈默对自己说,深吸一口气,把脸凑了过去。镜中的人面色有些苍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是这几天没睡好的样子。他笑了笑,镜中的人也跟着笑,没什么异常。可就在这时,远处的教堂突然传来了钟声,“当——当——”,一共十二声,刚好敲在午夜十二点整。
钟声落下的瞬间,烛光猛地晃了一下,差点熄灭。陈默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再看镜中的自己时,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镜中的人影变了,不再是那个二十多岁、略显疲惫的青年,而是一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男人,头发花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最吓人的是他的眉心,缠绕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黑气,像活物一样在蠕动,顺着他的鼻梁往下蔓延,把嘴唇都染成了青紫色。
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手里的蜡烛“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火苗却没灭,反而烧到了他的裤脚。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柜上,疼得龇牙咧嘴,却连哼都哼不出来。镜中的“他”没有动,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里面没有丝毫生气。陈默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碰镜面,可指尖刚要触到,镜中的人影突然咧开了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那笑容极不自然,嘴角几乎要扯到耳根,露出的牙齿黄黑斑驳,沾着一丝暗红色的血渍。
“不……不可能……”陈默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转身就想跑,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怎么也迈不开。他回头再看,镜中的人影眼睛里流出了两行血泪,暗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镜面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像烧红的烙铁落在冰上。那团黑气越来越浓,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脖颈,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正掐着“他”的喉咙。
陈默终于挣脱了那股无形的束缚,连滚带爬地跑出西厢房,反手关上了门,用书柜死死抵住房门。他靠在书柜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湿透了,黏在身上,又冷又难受。窗外的雨还在下,闪电照亮夜空的瞬间,他看到窗户玻璃上,映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眉心缠着一团黑气,正对着他微笑。
从那天起,陈默的生活彻底乱了套。他连夜离开了老宅,回到了城里的出租屋,可那面镜子带来的阴影,却像附骨之疽一样甩不掉。他开始做噩梦,每次都梦见自己站在铜镜前,镜中的人影越来越清晰,最后变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伸出手要抓他。他的精神越来越差,白天昏昏沉沉,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他,转头却什么都没有;晚上不敢关灯,一闭眼就会看到那团黑气。
更可怕的是,他的身体也开始出现异常。原本健康的他,突然变得极易疲劳,上几层楼就喘得不行,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眼窝深陷,和镜中看到的人影越来越像。他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医生说他身体没什么问题,只是神经衰弱,开了些安眠药和维生素。可那些药根本不管用,他的症状越来越严重,甚至在白天也会出现幻觉——吃饭时,碗里的米饭突然变成了蛆虫;洗脸时,水龙头流出的水变成了暗红色,水面上浮起一缕缕黑发;上班时,电脑屏幕上突然映出那个眉心缠黑的人影,对着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他不敢再上班,把自己关在出租屋里,拉上所有的窗帘,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手机屏幕亮着微光。他开始疯狂地调查陈家的历史,翻找家里的旧物,终于在一个旧木箱里,找到了一本更古老的手记,是民国时期二伯的笔迹。手记里详细记录了二伯照镜后的遭遇:“民国二十三年,余一时好奇,子时照窥死镜,见镜中己身白发苍苍,眉心有黑气。此后夜夜噩梦,身体日衰,常闻鬼哭,终在十年后,于渡口失足落水,死前见水中有黑影,与镜中人一般无二。”
手记的最后几页,字迹潦草混乱,像是在极度恐惧中写的:“镜中不是未来,是索命的鬼……它在吸我的气……它在变清晰……”陈默拿着手记的手不停颤抖,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症状和二伯、堂叔一模一样,都是从照镜后开始,身体日渐衰弱,最终走向死亡。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找到破解的方法。
他想起三爷爷生前说过,邻村有个姓王的老道士,懂些阴阳八卦的本事。他立刻动身回到老家,几经周折,才在一座破庙里找到了老道士。老道士听完他的讲述,捻着山羊胡,脸色凝重地说:“这镜子是阴物,里面困着一个怨魂,靠吸食活人的生气续命。子时是阴阳交汇之时,此时照镜,人的阳气最弱,怨魂就能通过镜面,看到你十年后的生机,提前勾你的魂。你看到的不是未来,是它为你画的死相,你越怕,它越能吸你的气,死相就越真实。”
“那……那有破解的方法吗?”陈默急切地问,抓住老道士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老道士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张黄符和一小包朱砂:“方法有一个,但凶险得很。你得回到老宅,在子时把这张符贴在镜面上,用朱砂涂满镜面,把怨魂困在镜子里。但这期间,怨魂会用尽手段引诱你,你千万不能看镜面,一旦分心,就会被它拖进镜子里,替它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