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赤焰!快跑啊!”他带着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臀上,虽然他知道,赤焰已经是在拼命了。
赤焰再次奋蹄狂奔,绕过王老五的冰雕,冲向前方无边的黑暗。马蹄声和爬犁的嘎吱声杂乱地混合在一起,敲打着林海紧绷的神经。
身后的哭声,如影随形。
在王老五冰雕的刺激下,那哭声的蛊惑力似乎更强了。它不再模仿逝去的亲人,而是开始变幻成他最割舍不下的牵挂。
“爹……爹爹……”
一个稚嫩、带着哭腔,却又无比熟悉的声音,猛地穿透风雪,清晰地钻进林海的耳朵。
是小丫!是他那年仅五岁的女儿的声音!
“爹爹……你回头看看我呀……我冷……我摔倒了……爹爹……”
那声音就在他脑后,近得仿佛小丫就坐在爬犁后面,正伸着小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角。声音里充满了委屈、恐惧和对父亲的依赖。
林海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他无法呼吸。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小丫穿着单薄的棉袄,摔倒在冰天雪地里,小脸冻得通红,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的模样。
“小丫……”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脖颈的肌肉再次剧烈地痉挛起来,那回头看的欲望从未如此强烈。理智告诉他这是陷阱,是雪童子模仿的,可情感上,他无法忍受女儿在身后受苦的想象。万一呢?万一是小丫真的偷偷跟来了?万一……
“爹爹!回头看看我!回头啊!”那声音变得更加凄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魔力,直接撞击着他的灵魂。
对女儿的担忧,求生的意志,对怪力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地交锋、撕扯。他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声声“爹爹”的呼唤中,寸寸碎裂。
他想起了离家时,小丫抱着他的腿,奶声奶气地说:“爹,早点回来,丫丫等你买糖葫芦。”
他想起了媳妇在灯下为他缝补皮袄,温柔地叮嘱:“路上小心,俺和丫丫等你回来过年。”
家的温暖,与此刻身处的绝境,形成了残酷的对比。他不能死!他必须回去!
就在这心神激荡,理智几乎被情感完全淹没的瞬间,那哭声陡然拔高,变成一声尖锐到极致的、仿佛能刺破耳膜的哭喊:
“爹——!”
这一声,带着无尽的哀怨和一种命令式的蛊惑力量,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林海紧绷的神经。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告诫、所有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那源自父亲本能的冲动所覆盖。
他的脖颈,仿佛不再受自己控制,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缓慢的,却又无可挽回的趋势……微微一动,向后侧转。
他甚至没能完全转过头,视线刚刚偏离正前方,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后——
没有他想象中女儿的身影。
只有一道模糊的、矮小的、如同孩童般的惨白影子,静静地立在爬犁后方不远处的风雪中。看不清面目,只能感受到一种彻骨的、不属于这人世间的极寒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林海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或者说,极致的恐惧已经超越了感觉的范畴。一股他从未体验过的、无法形容的冰冷,不是从外部侵袭,而是从他回头的那个动作开始,从他被那惨白影子“看见”的瞬间,自他体内轰然爆发!
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瞬间凝结成冰,心脏的跳动戛然而止,肺里的空气被冻成了坚硬的冰块。他的思维还停留在最后一刻——那是对家的无限眷恋和一丝明悟般的悔恨。
下一刻,他整个人,连同他坐着的爬犁,以及爬犁上那些承载着全家希望的松木椽子,瞬间被一层厚厚的、浑浊的、闪烁着诡异微光的坚冰彻底覆盖。
一尊新的冰雕,诞生在这老黑山的雪原上。他保持着那个微微回头的姿势,脸上凝固着惊骇、绝望以及对身后事物最后一瞥的复杂表情,与不远处的王老五,形成了绝望的呼应。
几乎在林海被冻结的同一瞬间,枣红马赤焰发出了它生命中最凄厉、最恐惧的一声长嘶!
那嘶鸣声撕裂了风雪的呜咽,充满了无尽的惊骇和源自生命本能的战栗。它清晰地感知到了身后那极寒的爆发和主人生命气息的瞬间消失。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它猛地人立而起,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生生挣断了连接着爬犁的、结实的牛皮缰绳!
缰绳断裂的声音,清脆而绝望。
摆脱了负重,赤焰像一道红色的闪电,头也不回地向着村落的方向,疯狂地奔去。它不再择路,只是拼命地跑,四蹄仿佛不沾地,撞开灌木,跃过沟坎,风雪在它耳边呼啸,却远不及它心中的恐惧。
它不敢回头,甚至不敢感知身后的任何动静,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那里!逃离那片被诅咒的雪原!
不知道跑了多久,当天边泛起一丝微光,暴风雪渐渐平息时,赤焰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浑身汗水和冰碴,踉踉跄跄地冲进了村口。
早起的村民发现了它。它倒在了林海家的院门外,口吐白沫,浑身颤抖,那双曾经温顺灵性的大眼睛里,只剩下无法磨灭的极致恐惧。
人们试图安抚它,给它喂水喂料。但当有人提起“老黑山”,或者rely试图拉着它往那个方向走时,这匹雄壮的马就会立刻陷入癫狂,人立嘶鸣,拼命挣扎,宁可撞墙也不肯就范。
林海再也没有回来。
村里组织人进山寻找,只在那个山坳里,发现了并排而立的两尊冰雕——王老五,和林海。以及散落一地的、被冻住的松木椽子。人们沉默地将王老五的尸骸小心运回,而林海的冰雕,却如同与那片土地生长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无法移动分毫,最终只能无奈放弃。
从此以后,赤焰再也拉不了爬犁了。它变得异常胆小,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都能让它惊跳起来。它活着,但魂儿好像丢在了那个雪夜。它永远只敢在村子附近活动,一旦有人试图带它靠近老黑山的方向,哪怕只是远远望见那片山林的轮廓,它就会发出那种见到鬼魅般的悲鸣,死命地向后挣脱。
那匹曾经踏云追风的枣红马,它的勇气和灵性,连同它那个年轻的主人,都永远地留在了老黑山的那片雪原上,成为了“雪夜哭煞,回头成冰”这个恐怖传说的一部分,在每一个腊月的风雪夜里,被老人们压低声音,反复提起,警示着那些可能心存侥幸的后生。
而那尊林海的冰雕,据说在很多年里,都还静静地立在老黑山的深处,保持着那个回头的姿势,等待着下一个风雪夜,下一个……可能被哭声引诱的归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