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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山神爷的椅子(1 / 2)

宣统三年的冬头,长白山余脉的雪下得邪乎。风卷着雪沫子,像无数把小刀子,刮在脸上又疼又麻,把靠山屯围得严严实实,连村口那棵老榆树的枝桠都冻得硬邦邦的,一敲能发出石头似的脆响。这屯子靠山吃山,百十户人家多是猎户,日子过得像山涧里的石头,粗粝却瓷实,只是打从进了冬,屯里就蒙着层丧气——老山场子吴老爷子要不行了。

吴老爷子是屯里的活字典,在山里蹚了六十多年,黑熊瞎子见了他都得绕着走,哪片林子有瘴气,哪块坡地有陷阱,他闭着眼都能说个门儿清。此刻他躺在东头的土炕上,盖着三层狍子皮褥子,脸却还是蜡黄,进气少出气多,喉咙里像堵着团烂棉絮,呼哧呼哧地响。炕边围着几个后生,都是屯里挑大梁的猎户,李大山也在其中。

李大山刚满二十五,身板壮得像头小牛犊子,能拉开七石的硬弓,曾独自在林子里放倒过一头成年野猪,是屯里最出挑的后生。他蹲在炕沿边,手里攥着个粗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参汤,热气氤氲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只是他眉头微蹙,听着吴老爷子气若游丝的话,眼神里藏着几分不耐——老辈人总爱说些山神鬼怪的话,他偏不信这些。

“山……山里的倒木……”吴老爷子突然睁开眼,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盯着炕顶的房梁,像是看见了什么远处的东西,“不是所有倒木都能碰……有那被雷劈过的,三根主枝拧成圈,中间凹下去的……那是山神爷的椅子……”

后生们都屏住了呼吸,连窗外的风雪声都仿佛小了些。吴老爷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子临死前的狠劲:“那椅子,凡人坐不得!坐了,就得替山神爷背山!一辈子都甩不掉,直到把骨头压碎,变成一张贴在山地上的人皮!”

他猛地伸手指向李大山,枯瘦的手指像根老树枝,抖得厉害:“大山……你年轻,火力壮,可别不信邪……那椅子周围,三尺内寸草不生,雪都冻成硬壳……记住了,见着就绕着走,千万别碰!”

李大山赶紧点头,把参汤凑到老爷子嘴边:“吴叔,您放心,我记着了。”可心里却犯了嘀咕:山里的倒木多了去了,雷劈的也常见,哪来那么多讲究?无非是老辈人怕后生们在山里出事,编出来的唬人话。他喝了口参汤,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压下心里那点叛逆的火苗。

当天夜里,吴老爷子就咽了气。屯里人凑钱给他办了丧事,纸钱烧了一捆又一捆,哭声混着风雪声,在山谷里飘出老远。出殡那天,李大山扛着幡走在最前面,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陷得很深,他看着茫茫的山林,脑子里又闪过吴老爷子的话,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可很快又被他甩到了脑后——他是靠力气吃饭的猎户,不是靠鬼神。

过了五七,李大山揣着猎刀,背着弓箭进了山。这阵子屯里的粮缸都见了底,再不打些猎物回来,秀娥和娃都要挨饿。他走的是老林子深处的路,雪更深,风更烈,连鸟叫都听不见,只有脚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单调得让人发慌。

接连三天,他运气差得邪门。本该成群出没的狍子,连个影子都没见着;设下的陷阱,只套住了几只冻得半僵的兔子。到了第四天中午,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冻得手指都快不听使唤,正靠着棵松树啃冻硬的窝头,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像是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

李大山立刻来了精神,抄起弓箭就猫着腰摸了过去。穿过一片密匝匝的红松林,眼前的景象让他猛地顿住了脚步。那是片开阔地,雪下得薄,露出黑褐色的土地,正中间躺着一棵枯死的老柞树,看粗细得有几百年的光景。树干被雷劈得焦黑,三根主枝从根部断裂,却没有散开,反而像被人拧过似的,虬结在一起,中间凹下去一个弧度,刚好能容一个人坐进去,活脱脱一把太师椅。

最邪乎的是,老柞树周围三尺内,连一根草都没有,雪也冻得硬邦邦的,像铺了层白瓷,和周围松软的积雪格格不入。李大山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吴老爷子临死前的话,一字一句地在脑子里蹦出来:“三根主枝拧成圈,中间凹下去……三尺内寸草不生……”

他往前走了两步,仔细打量着那棵老柞树。树身黑得发亮,像是浸过油,断口处的年轮密得能数花眼,边缘却异常光滑,像是被人用砂纸磨过。风刮过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不像风声,倒像是谁在叹气。李大山心里犯了嘀咕,脚底下像灌了铅,可连日的疲惫和饥饿,还有那点不信邪的倔劲,让他又往前挪了挪。

“不过是棵破树,哪来那么多鬼话。”他啐了口唾沫,给自己壮胆,“吴叔是老糊涂了,吓唬人呢。”他揉了揉冻得发僵的腿,看着那凹下去的树身,只觉得坐上去肯定舒服。犹豫了片刻,他突然笑了,觉得自己真是被老辈人的话吓住了,于是一抬腿,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刚坐下去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了上来,像有根冰锥扎进骨头缝里,冻得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他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树身,却不是冰凉的,反而带着点木头的温乎气。“怪事。”他嘟囔了一句,以为是自己冻狠了,没当回事,甚至还往舒服的地方挪了挪,笑着说:“今儿个我就替山神爷坐坐这宝座,看看能怎么样。”

他在树桩上坐了约莫一袋烟的功夫,缓过了劲,又起身在周围转了转,还是没发现猎物的踪迹,只好背着空弓箭往回走。刚走出去没几步,他就觉得后背有点沉,像是背了捆轻飘飘的柴火。他以为是弓箭的重量,没在意,可越往前走,后背的沉意就越明显,到后来,像是背了块石头,压得他直不起腰。

“真是累虚了。”他咬着牙,加快了脚步。雪地里的路难走,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后背的沉意越来越重,连脖子都觉得酸。好不容易回到家,秀娥赶紧迎上来,接过他的弓箭,看见他脸色发白,忙问:“咋了?是不是冻着了?”

“没事,就是累着了。”李大山摆了摆手,径直走到炕边,一屁股坐下去,只觉得后背的沉意稍微减轻了些。秀娥端来热乎的狍子肉炖酸菜,他却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夜里睡觉,他总觉得有东西压在胸口,喘不过气,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好不容易眯过去,又做起了噩梦——梦里一片漆黑,他站在山脚下,头顶上有座巨大的山压下来,他想跑,却迈不开腿,山体越来越近,把他的四肢都压进了泥里,连喊都喊不出来。

第二天早上醒来,李大山觉得浑身酸痛,尤其是后背,像是被人用棍子打了一顿。秀娥看着他脸色不好,劝他在家歇一天,他却摇了摇头——家里的粮缸快空了,他不能歇。他又背上弓箭进了山,可刚走到村口,就觉得后背的沉意又上来了,比昨天更重,像是背了半袋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