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普通的清晨。他睡眼惺忪地站在洗脸盆架子前,弯腰掬水洗脸。冰凉的水刺激得他清醒了几分。他直起腰,随意地瞥了一眼挂在对面墙上的那面旧镜子。镜面有些水汽,映出他模糊的身影,还有身上那件为了显摆一直穿着的红底绿牡丹棉袄。起初他没在意,可就在目光要移开的瞬间,他浑身血液仿佛一下子凝固了——镜子里,他棉袄的领口位置,赫然攀附着好几只青白色、细得像小树枝的婴儿手指!那些手指正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动作,轻轻地抠抓着棉袄的布料,指甲盖是淡淡的灰色。
张志刚头皮瞬间炸开,猛一回头看向自己的肩膀——什么都没有!只有平整的棉袄面料,那鲜艳的牡丹花依旧盛开。他心脏狂跳,几乎是扑到镜子前,死死盯着镜面。镜子里,那几只青白色的小手指依然在,似乎感知到他的注视,抠抓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更急促地抓挠起来。他猛地抬手摸向领口,触感只有布料的冰凉和棉花的柔软。
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衣。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恐惧。这不是错觉!从那以后,这镜中的异象就如影随形。每次不经意间瞥向镜子,都能看到那些青白色的小手指,数量似乎还在增多,从领口慢慢蔓延到前胸、后背的位置,它们无声地抠抓、攀附,像是在玩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恐怖游戏。他不敢再照镜子,把家里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蒙了起来或是扔掉了。
情况还在恶化。他的胳膊上、大腿上,开始出现一块块莫名其妙的青紫色瘀斑,形状不规则,像是不知被什么东西用力掐过,按上去还有一种深层的酸痛感。那件棉袄也变得越来越沉,压得他肩膀酸痛。而且,它仿佛有了自己的温度,一种驱之不散的、阴冷潮湿的寒意,即使靠着火炉,穿着它也觉得骨头缝里发凉。他的小卖部生意也一落千丈,不是找错钱,就是货品莫名其妙地摔碎,他整个人变得疑神疑鬼,憔悴不堪。
他终于意识到,马老二他们说的不是醉话,那枣木柜子里的花布,是真的动不得!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尝试过把棉袄扔掉,甚至想烧了它。可奇怪的是,每次他把棉袄丢到镇外的垃圾堆,或者塞进灶膛,第二天,它总会完好无损地、静静地出现在他的枕头边,那红底绿牡丹,颜色仿佛更加鲜艳刺眼了。
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了镇子最西头独居的吴老姑。吴老姑今年怕是有八十多了,是镇上最年长的老人,年轻时经历过各种怪事,懂得些老理儿。以前张志刚对这类人是不屑一顾的,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他提着好不容易凑齐的一点礼物,在一个黄昏,敲响了吴老姑家那扇低矮的木板门。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和香火的味道,光线昏暗。吴老姑干瘦得像一段枯木,脸上皱纹堆垒,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盯着他看了半晌,没等他开口,就叹了口气:“后生,你身上有股子洗不掉的阴气儿,还有……娃娃的怨味儿。你是不是,动了供销社后院那柜子里的东西?”
张志刚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鼻涕眼泪直流,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包括那镜子里的小手指和身上的瘀斑。
吴老姑闭着眼睛听他说完,沉默了很久,才用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那是‘圣童教’造的孽啊……建国前,这帮天杀的玩意儿,信什么‘童灵护脉’,专挑夭折的孩童,用特殊法子把他们的骨灰和心头血混进染料里,织成布,想把娃娃的魂儿困在布里,保佑他们家族香火不断……那些孩子死得不甘不愿,怨气都渗到布丝里去了。那柜子里的布,就是当年抄没的,镇在仓库里,用阳气重的地方压着,指望年月久了能化解掉。谁让你这贪心的玩意儿去动它!”她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缠上你的,不是一个两个,是一群没着没落的童魂!它们把你那棉袄当成了窝,把你当成了……娘亲,抑或是玩物。”
吴老姑告诉张志刚,唯一的生路,就是在这月农历十五子时之前,也就是三天后,她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住的时候,亲自看着他,把棉袄原封不动地穿回那个仓库,放回枣木柜子,并且完成一个简单的安抚仪式,送走那些童魂。错过时辰,或者再出纰漏,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
这三天,是张志刚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他度日如年,身上的瘀斑越来越多,镜中小手的抓挠似乎变得急切,那件棉袄也沉重冰冷得像一副铁甲,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耳边的嬉笑声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哭泣和呢喃。
终于到了农历十五。这天晚上,天色阴沉,北风卷着雪沫子,比他那晚偷布时刮得还要凶。吴老姑穿着一身黑色的旧棉袍,拄着拐杖,在张志刚的搀扶下,再次踏入了向阳供销社的废弃仓库。手电光下,仓库里的一切仿佛都和那晚一样,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窥视。
枣木柜子的柜门还敞开着,像一张黑洞洞的嘴。吴老姑让张志刚站在柜子前,她自己则从怀里掏出三炷细细的线香,点燃了,插在柜门前的缝隙里。香烟袅袅升起,在凝滞的空气里画出诡异的图案。她嘴里念念有词,是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调子,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劝解。
然后,她示意张志刚脱下那件红底绿牡丹的棉袄。脱下的瞬间,张志刚感觉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按照吩咐,将棉袄仔细叠好,双手颤抖着,恭敬地放回柜子里那匹同样花色的布匹之上。
就在棉袄接触布匹的一刹那,柜子里似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若有若无的叹息,又像是好多孩子同时松了口气。吴老姑的咒语声更急了,她猛地抬手,“砰”一声合上了柜门!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惊人。
“好了,”吴老姑喘着气,脸色苍白得吓人,“锁是没法锁了,但……它们回去了。你快走吧,天亮之前,别再回头。”
张志刚如蒙大赦,搀着吴老姑,几乎是逃出了仓库。离开时,他总觉得后背发凉,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他。风雪声中,他似乎又听到了那空灵灵的孩童嬉笑声,但这一次,笑声似乎远了一些。
第二天,风雪停了。有早起的人发现供销社仓库的锁被破坏了,消息在镇上传开。有人想起前几天张志刚魂不守舍的样子,跑去他的小卖部看,却发现店门紧锁,怎么叫也没人应。从此以后,张志刚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双林镇出现过。
几天后,吴老姑也在睡梦中安然离世。关于供销社仓库和那枣木柜子的恐怖传说,又添上了新的、鲜活的注脚。
日子仿佛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寒风依旧吹过废弃的供销社后院,卷起地上的雪沫。空无一人的仓库里,黑暗浓稠得化不开。那个静静立在角落的枣木柜子,斑驳的柜门缝隙里,在一片死寂之中,悄然地、无声无息地,飘出了一角鲜艳的布料——那红得像血,绿得发黑的牡丹花瓣,在从破窗漏进的微弱月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微微颤动着,等待着下一个被它的艳丽所迷惑,或者被内心的贪念所驱使的……“有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