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棚里的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咋回事。张建军把自己这几天做的噩梦一五一十地说了,又说了小山东用了那把老铁锹后做的梦,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铁锹……怕不是有点邪门吧?”老王吞了口唾沫,声音都有点发颤,“我听我老家的老人说,老物件用久了,会沾着主人的气,要是主人死得惨,那物件就会带邪性。”
“可不是嘛,”旁边的老李接话道,“这铁锹是从地里挖出来的,指不定底下埋着人,这是人家的东西,咱给挖出来了,人家不乐意了。”
工棚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阴森森的,连外面的风声都像是变成了鬼哭狼嚎。小山东吓得直往张建军身后躲:“工叔,咱把那铁锹扔了吧,太吓人了。”
张建军没说话。他走到工棚角落,看着那把老铁锹。月光从工棚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锹头上,那层黑泥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是有生命一样。他突然觉得,这铁锹不是在害人,更像是在传递什么信息——那种窒息的噩梦,会不会就是这铁锹原来的主人,临死前的感受?
第二天一早,张建军去找了工地的老工程师王工。王工今年六十多,退休后被返聘过来,懂的东西多,工地上有啥不懂的,大家都爱找他。张建军把铁锹扛到王工的办公室,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王工推了推老花镜,仔细端详着那把铁锹。他先是摸了摸锹头的黑泥,又翻来覆去地看锹柄。看了半天,他指着锹柄靠近锹头的地方说:“建军,你看这儿,是不是有字?”
张建军凑过去一看,果然,在朽木的缝隙里,有两个几乎被磨平的繁体字,要不是王工指出来,根本看不见。他用手指蹭了蹭,字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王永贵”。
“王永贵……”张建军念叨着这个名字,“这是谁啊?”
“不好说,”王工皱着眉,“这铁锹看着像是民国时期的,说不定是当年在这儿干活的工人留下的。靠山屯这地方,民国的时候就修过铁路,是日本人逼着民夫修的,用来运山里的木材,后来没修完就荒了。”
“那咱去问问靠山屯的老村长呗,他说不定知道。”张建军提议道。
两人当天下午就去了靠山屯。老村长今年七十九,耳朵有点背,说话也不利索,可一提到“王永贵”这个名字,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让儿子搬出一个布满灰尘的木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本线装的《靠山屯村志》,翻到“民国事略”那一卷,指着一段记载说:“你们看,这儿写着呢。”
张建军凑过去,只见泛黄的纸页上,用毛笔写着几行小字:“民国二十三年秋,日人强征民夫筑路,屯民王永贵应役。十月十七日夜,施工中失踪,遍寻无获,日人以逃工记,没其家资。”
“逃工?”张建军皱起眉,“我看不像,他的铁锹还在这儿,肯定是出事了。”
老村长叹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可不是嘛,当年我才八岁,记得清清楚楚。那王永贵是个老实人,家里有老婆孩子,咋可能逃工?后来听人说,那天晚上下大雨,铁路地基塌了,把他埋在。”
真相一下子清晰了。王永贵不是逃工,是被活活埋在了铁路地基么多年来,一直被困在地下,承受着被活埋的痛苦。现在铁锹被挖了出来,他的痛苦也通过噩梦,传递给了每一个使用这把铁锹的人——他不是在害人,是在求救,是想让别人知道他的遭遇,让他的尸骨重见天日。
张建军的心里沉甸甸的。他想起自己每次做噩梦时的窒息感,那大概就是王永贵被埋在地下时的感受。一个老实人,被日本人逼着干活,最后被活活埋在土里,连个名分都没有,家资还被没收了,他的冤屈,他的痛苦,该有多深啊。
“咱得把他好好安葬了,”张建军对王工说,“不能让他再这么委屈下去了。”
王工点了点头:“应该的。这不仅仅是安抚亡魂,也是对当年那些受苦人的尊重。”
两人回到工地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工友们说了。大家听了都很感慨,没人再觉得这铁锹邪门,反而觉得王永贵可怜。小山东红着眼圈说:“工叔,咱把他埋回原来的地方吧,给他立个牌,让他知道,现在没人再敢欺负他了。”
所有人都同意了。他们选了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着微弱的光。张建军和小山东扛着铁锹,后面跟着十几个工友,拿着锄头、铲子,还有一块提前做好的木牌,来到了最初挖出铁锹的地方。
这里正是当年日本人修铁路的旧址,也是王永贵被埋的地方。张建军拿起铁锹,率先挖了起来。这一次,他没有用那把老铁锹,而是用了自己的新铁锹。工友们也跟着一起挖,没人说话,只有铁锹挖土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们挖得很深,比当年的地基还要深。挖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坑终于挖好了,有两米多深,四四方方的。张建军小心翼翼地把那把老铁锹放进坑里,锹头朝下,像是让它回归自己当年工作的岗位。他又从旁边捧了一捧湿润的黑泥,盖在锹头上,轻声说:“王大哥,咱回家了。”
工友们轮流上前,用手把土一捧捧撒进坑里,动作轻柔,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没有谁觉得脏,也没有谁觉得怕,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肃穆的神情。小山东把木牌插在坑边,木牌上用红漆写着:“筑路工友王永贵安息之处”,红漆在月光下,像是跳动的火焰。
当最后一捧土撒进坑里,填平了地面,张建军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像是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被挪开了。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温暖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阴冷刺骨。风停了,连虫鸣都变得清晰起来。
“好了,他安息了。”王工轻声说。
那天晚上,张建军睡得特别香,没有做噩梦,也没有被土腥味惊醒,一觉睡到天亮。早上醒来,他看见小山东也精神焕发,眼睛里的血丝都没了。工友们都说,这是他们来工地后,睡得最安稳的一夜。
铁路工程继续进行,进度越来越快。张建军再也没见过那把老铁锹,也没再做过噩梦。有时候干活累了,他会走到那块木牌旁边,坐下来歇会儿,抽根烟。木牌旁边的草长得很茂盛,把木牌都遮住了一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第二年开春,铁路顺利通车了。第一列火车驶过的时候,汽笛声震得地都在抖,可那块木牌却稳稳地立在那里,没有被风吹倒。
后来,张建军留在了靠山屯附近的铁路养护站工作。有一天,他正在巡线,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蹲在木牌旁边,好奇地摸来摸去。小男孩的爷爷跟在后面,想把他拉走。
“爷爷,这牌子上写的是谁啊?”小男孩仰着头问。
老爷爷看了看木牌,又看了看远处呼啸而过的火车,轻声说:“底下睡着个老伙计,当年修铁路的时候,把命丢在这儿了。现在有他守着,这路,稳当着哩。”
张建军站在不远处,听着爷孙俩的对话,心里暖暖的。他想起那把沾着黑泥的老铁锹,想起那些让人窒息的噩梦,想起王永贵的遭遇。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王永贵终于安息了,他的故事,也成了靠山屯和这条铁路的一部分,被人记在心里。
风从田野里吹过来,带着青草的香气。张建军笑了笑,转身继续巡线。铁路两旁的野花正开得灿烂,火车驶过的轰鸣声,像是在为那些逝去的劳动者,唱着一首永恒的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