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青布染血(1 / 2)

民国年间,关外长白山下,有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名叫靠山屯。屯子不大,百十来户人家,窝在山坳坳里,一到冬天,大雪封山,便是大半年与外界断了联系。

屯东头有间老染坊,青石垒的墙,茅草铺的顶,三口大染缸支在当院,不知历经了多少年月。染坊老板姓崔,是个沉默寡言的鳏夫,五十来岁,整日穿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身上总带着一股味道——不是寻常染坊的植物靛蓝味,而是一种混合了靛蓝与若有若无腥气的怪异味道,离得近了,直冲脑门子。

崔老板的染坊有个铁打的规矩:只染青布,绝不接白布料子。甭管是粗布、细布、棉布、麻布,只要不是白的,拿来他都给染成深浅不一的青色。可要是谁拿了白布来,他那张木刻似的脸便立刻沉下来,连连摆手:“白布不入缸,入缸不吉祥。”

这话不是他一个人说,屯里的老人都这么世代相传,告诫小辈万万不可拿白布去触这个霉头。至于为啥不吉祥,没人说得清,也没人敢去试巴。久而久之,这成了靠山屯一条不成文的禁忌。

这年刚入冬,屯里老赵家的二小子赵永福,从山外娶回来个媳妇,叫秀云。秀云是松花江边人家,水灵灵的一个姑娘,皮肤白净,眉眼清秀,就是性子倔,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她嫁到靠山屯时,只带了几件随身衣物,其中最体面的一件,就是她娘用攒了半年的鸡蛋换来的白细布衫子。

快过年了,屯里家家户户都开始忙年。秀云翻箱倒柜,看着那件唯一能穿出去见客的白布衫,却发了愁——在靠山屯这地方,过年穿白,总归是不吉利,也容易惹人闲话。她想着染个色,可屯里就崔家一个染坊,规矩她也听说了。

“永福,咱就拿白布衫去崔家染坊染个青色呗?”晚上躺在热炕上,秀云推了推身边的丈夫。

赵永福一听,猛地转过身来:“可不敢!那崔老板的规矩,咱屯里没人敢破!老辈人传下来的话,准没错!”

“啥规矩不规矩的,”秀云撇撇嘴,“我看就是唬人的。他那染缸是金子做的不成?白布进去就能咋的?还能吃人?”

“嘘——!”赵永福赶紧捂住她的嘴,“小点声!那染坊邪性得很,你刚来不知道。我小时候贪玩,扒他家墙头看过,那院子里三口大缸,黑黢黢的,看着就疹得慌。听我奶说,几十年前,有人不信邪,非拿白布去染,结果没出三天,那人就……”

“就咋的了?”秀云追问。

“唉,反正没好下场!”赵永福翻个身,“睡吧,明儿个我去山外赶集,给你扯块现成的青布回来。”

秀云嘴上不再争辩,心里那股子倔劲却上来了。她不信这个邪,一个染坊还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多半是那崔老板故弄玄虚,要么就是手艺不精,染不了白布,才编出这等瞎话。

第二天一早,赵永福果然跟着屯里的几个男人一起出山赶集去了。秀云在家心神不宁地做着针线活,眼睛不时瞟向墙角那口旧木箱——里面正放着那件白布衫。

晌午过后,她终于下了决心。揣上白布衫,又从炕席底下摸出几个铜子,径直朝屯东头的染坊走去。

崔家染坊独门独院,离最近的邻居也有百十步远。院墙比一般人家高出不少,墙头上枯草在寒风里瑟瑟发抖。秀云推开那扇虚掩的、颜色深得发黑的木门,跨了进去。

院子比外面看着还要阴森。三口巨大的陶缸呈“品”字形排列,每口都有半人高,缸身沾满了深蓝近黑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一股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不仅仅是植物靛蓝的清香,更夹杂着一种类似铁锈、又带着点腐味的腥气,越靠近大缸,那腥气越重。

崔老板正背对着门口,佝偻着身子在一口缸前搅拌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他那张脸在阴沉的冬日天光下,显得格外苍白,眼窝深陷,目光浑浊,像是两口深井。

“啥事?”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里堵着沙子。

秀云心里打了个突,强自镇定地拿出白布衫:“崔、崔老板,我想染件衣裳。”

“啥颜色?”

“就、就染成青色。”秀云道。

崔老板瞥了一眼她手中的白布,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蒙上了一层寒霜:“白的?”

秀云点点头,硬着头皮把布递过去。

“拿走!”崔老板猛地后退一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的东西,“规矩不懂吗?白布不入缸!”

“崔老板,我就这一件体面衣裳,想染个色好过年……”秀云恳求道,“多给点工钱也成。”

“不行!”崔老板斩钉截铁,脸上肌肉抽搐,“赶紧走!白布进了我的缸,要出大事!”

“能出啥大事?”秀云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不就是染个布吗?您这染缸是宝贝疙瘩,碰不得白布?”

崔老板死死盯着她,那双深陷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是恐惧,还是愤怒?秀云分辨不出。只见他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向门口:“出去!以后不准拿白布来!除非你想给靠山屯招灾!”

话说到这个份上,秀云只得悻悻然地收回布衫,转身走了。出门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崔老板仍站在原地,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直到门被关上。

回家的路上,秀云心里又气又疑。气的是崔老板不近人情;疑的是,他反应为何如此激烈?那眼神里的恐惧,不像是装出来的。

隔天,她在井边遇到隔壁的李婶,旁敲侧击地问起染坊的事。

李婶一听,脸色就变了,四下张望见没人,才压低声音说:“永福家的,你可是外乡来的,不知道深浅。那崔家染坊,邪门儿得很!崔老板那死鬼婆娘,说是几十年前跟人跑了,可谁见过?老辈人都说,那女人是横死的!就死在染坊里!”

秀云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死的?”

“这可就说不清了,”李婶摇摇头,“年头太久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崔老板就立了那规矩,只染青布,不碰白布。而且他那染出来的布,颜色特别正,特别……深,深得发黑,像能把人吸进去似的。”

她又凑近些,神秘兮兮地说:“还有啊,你闻见他身上那味没?那不是普通的染料味。我家那口子说,那像是……血放久了的那种铁锈腥气。”

秀云打了个寒颤,想起昨天在染坊闻到的味道,确实如此。

然而,人就是这样,越是禁忌,越是好奇。尤其临近年关,看着屯里其他媳妇闺女都穿着鲜亮的新衣,再看看自己那件唯一的白布衫,秀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赵永福因为大雪封路,没能按计划从山外回来。秀云一个人坐在冷清的屋里,看着那件白布衫,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崔老板白天总要去邻村送布料,染坊会不会没人?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野草般在心里疯长。午后,她果然看见崔老板背着个大包袱,冒着雪出了屯子。

机会来了。

秀云揣上白布衫和积攒的零钱,再次走向染坊。这一次,院门上了锁。但她早就观察过,院墙西北角有个豁口,勉强能钻进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呜咽。三口大缸静静地立在雪中,缸口盖着厚重的木盖。那股熟悉的靛蓝与腥气混合的味道,在这里更加浓郁。

秀云的心怦怦直跳。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最近的一口缸前,费力地掀开木盖。

缸里是近乎黑色的深青染料,粘稠、浓郁,表面平静无波,却隐隐有气泡从底下冒上来,噗地破裂,散发出一股更加浓烈的腥气。秀云皱了皱眉,这味道让她有些恶心。

她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过年连件体面衣裳都没有,还是把心一横,将白布衫整个浸入了染料中。

布衫沉了下去,染料表面泛起一阵涟漪。秀云正想找根棍子搅拌,突然觉得缸里的染料似乎波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

“自己吓自己。”她嘟囔着,用旁边架子上的一根长木棍,将布衫往下按了按,确保完全浸透。

就在这时,她似乎听到了一声极轻微的、像是叹息的声音。她猛地抬头四顾,院子里空无一人。是风,一定是风。

她不敢久留,估摸着布衫浸得差不多了,便用木棍将其挑了出来。原本雪白的布衫,此刻已被染成了深青色,湿漉漉地滴着粘稠的染料。

秀云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布包,将湿布衫裹好,又摸出几个铜子,放在染缸旁的矮凳上——算是工钱。

做完这一切,她匆匆逃离了染坊,从那个豁口又钻了出去。她没注意到,在她身后,那口染缸的染料表面,缓缓浮现出几个气泡,组成了一张模糊、扭曲的人脸形状,旋即又破裂消失。

布衫拿回家,秀云用清水漂洗了无数遍,可那水始终带着淡淡的青色,怎么洗也洗不彻底。更让她不安的是,那股铁锈般的腥气,如同渗入了纤维深处,任凭她如何揉搓、晾晒,都挥之不去。

赵永福第二天回来了,给她带了块蓝底白花的棉布。秀云心虚,没敢说自己偷染布衫的事,只把染好的青布衫叠好,收在箱底。

腊月二十八晚上,秀云拿出那件青布衫,想在油灯下检查一下染色的效果。起初看,颜色倒是均匀,深青底色,在灯下泛着幽光。可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布料的纹理之间,似乎有一些深浅不一的痕迹,隐隐约约勾勒出某种图案。她把布衫凑到灯下,仔细辨认。

那不是什么图案。

那是一张模糊的人脸轮廓!扭曲着,嘴巴大张,像是在无声地尖叫,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色的空洞,充满了痛苦与绝望。

秀云手一抖,布衫差点掉在地上。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这是心理作用,是布料染色不均匀造成的视觉误差。她把布衫叠起来,重新塞回箱底,决定明天太阳出来好好晒一晒,也许就看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