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血井(1 / 2)

九十年代初,东北大地还未从漫长的寒冬中彻底苏醒。腊月刚过,春寒料峭,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割得生疼。

靠山屯,一个藏在长白山脉褶皱里的小村子,三面环山,一面是冻得铁硬的荒原。土坯房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墙皮剥落,窗纸泛黄,烟囱里飘出的炊烟被风撕成碎絮,转眼就消散在灰蒙蒙的天空里。

村东头有一口老井,深不见底,井口用青石砌成,年久失修,石缝间爬满了黑绿色的苔藓。井沿上刻着几个模糊不清的字——“龙眼井”。没人说得清它是什么年代挖的,只知祖辈传下来一句话:“敬井如敬神,违者血水浮发。”

这口井,便是靠山屯的命脉。全村人吃水、牲口饮水、洗菜洗衣,全靠它。可奇怪的是,这井冬不结冰,夏不干涸,水色常年清冽,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是铁锈混着腐叶的味道。

每年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是“祭井日”。

那天夜里,屯子里最年长的老者要主持仪式:杀猪宰羊屠牛,取三牲头颅供于井前;再捧三碗六十度高粱酒,恭恭敬敬地倒入井中。每倒一碗,都要跪拜一次,口中念诵:“敬献井龙王,保我屯平安,风调雨顺,人畜兴旺。”

规矩铁打一般:**三碗酒,一碗都不能少。心不诚,则井水变红,发浮水面。**

张承志站在自家院门口,望着远处井边摇曳的火光,眉头紧锁。

他今年二十三岁,刚从省城农学院毕业,回乡探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夹克,脚蹬一双旧军绿胶鞋,说话带着城里人的腔调。屯里人背地里说他“读了书,骨头都轻了”,看谁都一副不屑的样子。

“又搞这套封建迷信?”他冷笑着对身旁的父亲说,“什么井龙王?地下水污染都不知道,还拜神!”

父亲没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往手上哈了口气搓了搓:“你爷爷非要坚持……咱们张家世代守这个规矩,断不得。”

张承志嗤笑一声:“那要是哪天地震把井震塌了,是不是还得怪‘井龙王’发怒?”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猛地扑来,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草,直灌进衣领。远处井边的火把剧烈晃动,几乎熄灭。人群骚动起来。

张承志眯起眼望去——只见他年迈的爷爷颤巍巍地端着第三碗酒,正要倾倒,忽然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了一下。

“啪!”

瓷碗摔在井沿上,碎成几片。烈酒泼洒而出,顺着石缝渗入地下,一滴也没落入井中。

全场死寂。

爷爷脸色煞白,双膝一软,“咚”地跪倒在雪地上,额头重重磕向冰冷的地面。

“井龙王恕罪!老朽年迈手抖,绝非有意亵渎!求您宽宥……宽宥啊!”

几位老人也跟着跪下,口中喃喃祈祷。火把噼啪作响,映照出他们惊恐的脸庞。

张承志站在远处,心头莫名一紧。但他很快甩甩头,冷笑:“摔个碗而已,至于吗?真是越老越迷信。”

可他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靠山屯时,整个村子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天刚亮,村西头李寡妇去挑水,刚把桶放下去,就尖叫着往后退,差点摔倒在地。

“水……水是红的!全是血啊!”

人们闻声赶来,围在井边往下看——

井水不再是清澈透明,而是呈现出一种浓稠的暗红色,像陈年的血浆,在微弱晨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更可怕的是,水面上漂浮着无数缕乌黑、湿漉漉的长发,纠缠盘绕,仿佛活物般缓缓蠕动。

有人伸手试探性地捞了一把,那头发触感冰冷粘滑,如同蛇皮,指尖传来阵阵寒意。待拉到阳光下,却发现它们迅速干枯萎缩,变成焦脆的枯草;可一旦移入阴影,又恢复湿滑如初,甚至隐隐散发出一股腐烂的气息。

全屯七口水井,无一幸免。每一口井都变成了血红色,每一口井都浮着女人的长发。

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牲畜开始躁动。牛圈里的黄牛整夜哞叫不止,眼睛通红,撞栏而亡;鸡鸭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连蛋都不下了。狗也不肯靠近井边,只要走到十步之内,就会低吼后退,尾巴夹紧。

夜里,不少人做了同一个梦。

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井口,背对着他们,肩膀微微抽动,似在哭泣。等有人鼓起勇气上前搭话,她缓缓转过头——却没有脸,只有一张空荡荡的黑洞,嘴里伸出无数根黑色长发,缠住梦者的脖子,将他拖入井底……

张承志起初不信这些鬼话。

他戴上手套,用玻璃瓶采集了几处井水样本,打算带回镇上去化验。可当他打开瓶盖时,一股浓烈的腥臭扑面而来,像是铁锈混合着腐肉的味道。显微镜下,水中并无明显微生物或矿物颗粒超标,ph值正常,重金属检测也未见异常。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这不是污染,这是……超自然现象。”

他第一次感到脊背发凉。

更让他难受的是屯民们的眼神。

原本对他还算客气的乡亲,如今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怨恨与指责。

“张家坏了规矩!”村长王德贵拄着拐杖站在晒谷场上,声音洪亮,“你爷爷失手摔了酒碗,就是对井龙王大不敬!现在全屯遭殃,你们张家脱不了干系!”

“可不是嘛!”李寡妇抹着眼泪,“我家娃昨夜发烧说胡话,喊着‘井里有姐姐叫我’……这都是报应啊!”

张承志想辩解,却被一句句“读书人懂什么祖宗规矩”堵了回去。

只有疯癫多年的赵姥姥坐在墙角啃玉米棒子,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仅剩的两颗黄牙:“少了那一碗酒啊……封印松了。她要出来了。”

“谁要出来?”张承志蹲下问她。

赵姥姥眯着眼,手指指向井的方向:“那个被沉下去的姑娘……头发最长的那个。”

说完,她咯咯笑了两声,转身走了,留下张承志一人愣在原地。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张承志翻找爷爷的老柜子,想找些旧资料查查井的历史。

柜子深处,藏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叠泛黄的信纸、几张黑白照片,还有一本破旧的笔记本。

其中一张照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五十年前的合影,背景正是靠山屯的老祠堂。一群人站成两排,穿着粗布棉袄,神情拘谨。但在前排左侧,有个年轻女子,留着齐腰长发,面容清秀,眼神温柔。奇怪的是,她的脸被人用剪刀仔细剪掉了,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轮廓。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秀娥,勿忘。”

张承志心头一震。

他记得小时候听老人提过,几十年前屯里有个叫“秀娥”的姑娘,长得俊,心也善,后来不知怎么失踪了,有人说她跟外乡人跑了,有人说她跳井自尽……

难道……和这口井有关?

他翻开那本笔记,发现是爷爷年轻时写的日记。

字迹潦草,墨水已褪色:

1947年农历七月十三

今年旱得厉害,井水一天比一天少。屯里老人说,是井龙王生气了,要加大祭祀。但今年收成不好,买不起三牲……有人提议,不如用“活祭”代替?

我不同意。可村长说,古书上有记载:“以贞女献龙,可换三年丰饶。”

他们选了秀娥。说她孤女一个,无父无母,死了也没人追究。

我劝她逃走,她说:“我能逃到哪儿去?外面兵荒马乱……不如让我替大家挡灾。”

那天晚上,他们把她绑了,塞住嘴,按在井口。她没哭,只是一直看着我,眼泪流了一脸。

第一碗酒倒下,她还在挣扎;

第二碗酒倒下,她不动了;

第三碗酒倒下……他们把她推了进去。

听说,她的头发很长,一直浮在水面,三天都没沉下去。

从此以后,每年七月十五,必须倒三碗酒。酒是封印,压着她的魂。少一碗,她就会回来……

我对不起她。这辈子,只能守着这口井,赎罪。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张承志的手剧烈颤抖,冷汗浸透后背。

原来所谓的“井龙王”,根本不是神灵,而是**被活活沉井的冤魂**!

那三碗烈酒,并非祭祀,而是**镇魂之法**——用阳气极重的烈酒压制怨念,防止她冲破封印归来。

而今年,第三碗酒没倒进去……封印裂了。

难怪井水会变红——那是她积攒了半个世纪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