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岔河林业站(1 / 2)

上世纪90年代末,长白山余脉的雪来得比往年早。10月底的风已经带了刀子,刮在脸上生疼。张大山裹紧了棉袄,把最后一捆柴火卸在三岔河林业站的屋檐下,棉袄后背已经被汗浸得发潮,一遇冷风,凉得钻骨头。

这地方荒了五年,院墙塌了半截,露出里面的黄土,墙头上长着半人高的蒿子,被风刮得“哗啦”响。办公室的门窗破了好几块,用塑料布钉着,风一吹就“噗嗒噗嗒”地扇,像谁在暗处拍巴掌。张大山是三个月前接的班,接替的是三年前在这儿失踪的李满仓——那老伙计最后一次被人看见,就是在林业站门口的雪地里,之后就没了踪影,只留下一双没穿走的胶鞋,鞋帮上还沾着林子里的黑泥,至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山哥,这地方邪性,你可得多留神。”临走前,山下靠山屯的老支书王大爷拉着他的手,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砰砰”响,“前几年满仓在这儿的时候,就常说半夜听见动静,后来……唉,你夜里别往外跑,守着屋就行。”

张大山当时没接话,只点了点头。他干了三十年守林人,山有山规,林有林法,什么野猪熊瞎子没见过,倒是不信那些神神叨叨的玩意儿。可真住进来,才知道这地方的“孤寂”能吃人。林业站就他一个人,最近的屯子在十里地外,座机电话时好时坏,多数时候只能靠喊来跟巡山的护林员搭话。白天还好,巡山、劈柴、烧火墙,忙起来不觉得什么;一到晚上,四周的林子黑得像墨,风从树缝里钻出来,“呜呜”地叫,一会儿像哭,一会儿像笑,听得人心里发毛。

办公室里还留着以前的旧物件:墙上贴着泛黄的“林业先进工作者”奖状,落款是1988年,纸边都卷了;墙角放着一个酸菜缸,缸沿结着白霜,是李满仓留下的,张大山收拾的时候,发现缸里还剩小半缸酸菜,已经烂了,散着一股酸臭味,他赶紧倒了,把缸刷干净,用来装水;火墙是砖垒的,烧起来的时候,墙面烫得能烤馒头,是这屋里唯一的暖意。

张大山的床在办公室最里面,挨着火墙。每晚他都烧足了柴火,裹着厚棉被,就着旱烟的烟火,看一会儿旧报纸,然后睡觉。头一个月,没什么异常,除了偶尔夜里能听见林子里的猫头鹰叫,或是风吹得门窗“吱呀”响。

第一次发现亮灯,是在11月初的一个半夜。那天张大山睡得沉,迷迷糊糊中,觉得眼皮子上有光晃。他以为是月光,睁开眼,却看见对面的废弃调度室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调度室跟办公室隔着个院子,早就没人用了,门窗都钉死了,线路也掐了好几年。张大山心里“咯噔”一下,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那灯还亮着,是那种老式的钨丝灯,光很弱,却在黑夜里格外显眼。

“难道是线路老化,短路了?”他嘀咕着,穿好棉袄,拿上手电。院子里的雪积了薄薄一层,踩上去“咯吱”响。他走到调度室门口,门窗上的钉子都好好的,没动过。他趴在窗户缝上往里看,里面黑糊糊的,只有正中间的桌子上,那盏灯亮着,周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邪门了。”张大山皱着眉,绕到调度室后面,检查电线。电线早就断了,耷拉在地上,上面还结着冰碴子。他摸了摸,电线是凉的,没通电。

那灯怎么会亮?他站在雪地里,手电照过去,灯光里的雪粒子像飞虫似的。过了一会儿,那盏灯“啪”地灭了,调度室又陷入一片黑暗。张大山站了半天,没发现别的动静,只能回去。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那盏灯像只眼睛,在暗处盯着他。

第二天,他给山下的供电所打了电话,说调度室的线路可能有问题。供电所的人来了,检查了半天,说线路早就报废了,不可能通电,还笑他“老眼昏花,看错了”。张大山没争辩,心里却犯了嘀咕。

从那以后,亮灯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候是半夜,有时候是傍晚,有时候亮几分钟,有时候亮半个钟头。张大山每次都去看,可每次都一样:门窗没动,线路没通,灯却亮着,灭得也突然。他开始留意林业站的动静,白天巡山的时候,特意绕到调度室周围,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地上的落叶堆得厚,踩上去软软的。

有一次,他在办公室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叠日记碎片。是李满仓的,纸都黄了,字迹潦草。上面写着:“十月初十,灯又亮了,这次亮了好久,我听见里面有动静,像有人走路。”“十月十五,窗户外有影子,穿的是蓝布衫,老样式的,我娘以前也有一件。”“十月二十,梳头的声音,‘沙沙’的,从调度室里传出来,还有人哼歌,调子很老,听不清词。”

最后一张碎片上,只有几个模糊的字:“她来了,我看见……”后面的字被撕了,只剩下一道裂口。

张大山拿着日记碎片,心里沉了下去。李满仓失踪前,也见过亮灯?也见过蓝布衫?他想起李满仓留下的那双胶鞋,就在办公室的墙角,鞋帮上的黑泥还在,像是刚从林子里回来似的。

他开始找更多关于李满仓的线索。在床底下,他找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有一张旧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模糊不清,上面是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蓝布衫,站在林业站的院子里,手里好像拿着什么。背景里,调度室的窗户亮着灯。

“这女人是谁?”张大山拿着照片,翻来覆去地看。他问过山下的老人,老人说李满仓没娶过媳妇,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亲戚,只有一个老娘,早就过世了。

亮灯的现象越来越频繁,张大山的心里也越来越慌。他开始不敢夜里出门,每次听见动静,都只敢趴在窗户上看。有时候,他能听见调度室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像梳头,又像落叶在地上扫。他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味,像腐叶的味,又像泥土的味,从调度室的方向飘过来。

12月初,下了一场大雪,把林业站盖得严严实实。风很大,刮得门窗“砰砰”响,像是有人在砸门。半夜,张大山又被灯光晃醒了。这次,不光是调度室,连办公室隔壁的休息室也亮着灯。

休息室也是废弃的,里面堆着旧桌椅,落满了灰。张大山犹豫了半天,还是拿起了手电和斧头——斧头是他用来劈柴的,放在床边,心里踏实。

院子里的雪没到膝盖,走一步都费劲。他先去了调度室,灯亮着,跟以前一样。然后他绕到休息室门口,休息室的门没锁,虚掩着,风一吹,“吱呀”一声开了。

张大山的心跳得厉害,手电的光都在抖。他推开门,往里走。休息室里的灰很厚,地上有一串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里屋,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上面还沾着黑泥——不是雪地里的白霜,是林子里的黑泥,带着腐殖质的味。

里屋的灯亮着,是一盏台灯,放在旧梳妆台上。张大山慢慢走过去,在门口停住了。

梳妆台上,放着一面破碎的镜子,镜子的裂纹像蜘蛛网。镜子前,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蓝布衫,斜襟的,袖口有补丁,是几十年前的样式。她背对着张大山,头发很长,干枯发黄,垂到腰上。她手里拿着一把木梳,正对着镜子梳头,动作很慢,一下,又一下,“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楚。

她还哼着歌,调子很老,像是东北的老民谣,词听不清,只觉得调子慢悠悠的,带着点悲凉。

张大山的手电掉在地上,光对着天花板,照得灰尘在空气里飘。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跑,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他看见镜子里的倒影,只有女人的背影,没有脸——镜子破得太厉害,刚好挡住了她的脸。

女人梳了一会儿,停了下来,手里还拿着木梳。她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肩膀动了动,像是要转头。张大山闭紧了眼睛,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很重,还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睁开眼。

女人不见了。

灯还亮着,梳妆台上空荡荡的,只有那面破碎的镜子,还有一把木梳,放在镜子旁边。地上的脚印还在,从门口到梳妆台,然后突然消失了,像是女人凭空不见了。

张大山捡起手电,手抖得厉害。他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木梳。木梳是红漆的,漆掉了大半,梳齿间沾着黑泥,湿冷的,跟脚印上的泥一样,还带着腐叶的味。

他赶紧跑出休息室,关上门,靠在门上喘气。风还在刮,雪还在下,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比站在雪地里还冷。

第二天,雪停了。天放晴了,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张大山一夜没睡,坐在火墙旁,手里拿着那把木梳,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想去报官,可又觉得没人会信——一把木梳,一串消失的脚印,一盏不明不白的灯,说出去人家只会说他疯了。

他想起李满仓的日记,想起那张旧照片,想起李满仓失踪时留下的胶鞋。难道李满仓也见过这个女人?他的失踪,跟这个女人有关?

上午,他去柴房拿柴。柴房在林业站的角落里,里面堆着劈好的柴火,还有一些干草。他掀开干草堆,想拿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