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指路仙(1 / 2)

林老三踩着初冬的第一场雪,钻进长白山余脉的老林子里时,天刚蒙蒙亮。他回头望了一眼来路,村里升起的炊烟已经看不清了。林老三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把别在腰间的斧头挪了个顺手的位置,深吸一口气,踏进了这片被老辈人称为“鬼拍手”的林子。

“鬼拍手”这名儿不白叫。林子里多是白杨树,叶子早掉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相互碰撞,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是无数看不见的手在拍巴掌。林老三呸了一口唾沫,给自己壮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信这些个神神叨叨的?”

他是来找红松的。不是一般的红松,是那种长了上百年的老红松,木质殷红如血,自带香气,虫蚁不近。老母亲今年七十三,按老话说是道坎儿,非得预备下一口好寿材才能平安度过。林老三是个孝子,这事儿他放在心上小半年了。

越往林子深处走,光线越暗。密密麻麻的树冠把天空割裂成碎片,偶尔有雪粒从缝隙中洒落,掉进林老三的衣领里,冰得他一哆嗦。脚下的积雪还不厚,但很滑,他不得不放慢脚步。

“再往前走个五六里,就是黑瞎子沟了,那儿该有老红松。”林老三自言自语,又从兜里掏出块干粮啃了两口。山里人信山神,出门前他特地在家里的山神牌位前烧了炷香,但没敢告诉老娘是来“鬼拍手”——老人家要是知道,断不会让他来。

日头过了头顶,林老三终于找到了他要的红松。不止一棵,而是三五棵聚在一起,棵棵都有合抱粗,树皮皲裂如龙鳞,在灰暗的林子里格外扎眼。

“妥了!就这棵了!”他拍了拍其中最粗壮的一棵,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这棵树做寿材,老娘准能喜欢。

林老三抡起斧头,找准方向,“咚咚咚”地砍起来。斧头砍进木质的声音沉闷而厚重,惊起远处几只寒鸦,“嘎嘎”叫着飞走了。他砍得专心,没留意身后的林子里,不知何时起了一层薄雾。

等他把树放倒,修去枝桠,日头已经偏西了。

“坏了,时候不早了。”林老三心里一紧,赶忙收拾家伙,准备拖着木材往回走。可当他直起身子,环顾四周时,突然愣住了。

来的路呢?

方才明明有条小路,现在却被密密麻麻的灌木和倒木遮得严严实实。林老三揉了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可他定睛再看,还是找不到来时的踪迹。

“邪门了...”他咕哝着,放下木材,往记忆中的方向走了几步。不对,完全不对。他明明是从西边来的,可西边现在是一道深沟,根本过不去人。

林老三的心跳加快了。他在林子里打了十几年猎,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就算是天黑迷路,也不至于连地形都变了样啊!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掏出火柴,想点个火把照亮。可火柴划了一根又一根,就是点不着,像是空气中的水分太重,把火焰都给吞没了。

“咋整的这是...”林老三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想起老辈人说的“鬼打墙”,心里越发毛躁。

天越来越暗,林中的温度急剧下降。林老三知道,在这样的初冬夜晚,如果没有火和庇护所,冻死个人不是稀罕事。他不得不放弃立即下山的打算,找了个背风的山坳,用随身带的油布搭了个简易棚子,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点起了一小堆篝火。

黑夜中的老林子,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风声穿过枯枝,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像是有什么在哭泣。远处不时传来不知名的野兽嚎叫,忽远忽近,捉摸不定。

林老三把斧头紧紧握在手里,背靠着一棵大树坐着,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有那么一两次,他仿佛看见黑暗中有影子晃动,凝神看去时却又什么都没有。

“自己吓唬自己。”他嘟囔着,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

不是动物的蹄声,是人的脚步声,踩在积雪和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由远及近。

林老三猛地站起身,握紧斧头,心脏怦怦直跳。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怎么会有人?

“谁?”他大喝一声,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嘶哑。

脚步声停了片刻,然后又响起来,更近了。终于,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穿着白衣的老翁,一身素白的长衫在黑暗中格外显眼,纤尘不染,与这脏污的老林格格不入。老翁面容清癯,须发皆白,但皮肤却光滑得不像老人,在黑暗中仿佛泛着微光。

最让林老三不安的是老翁的眼睛——那双眼过于漆黑,在火光映照下竟不见反光,像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后生,迷路了?”老翁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空洞感,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林老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老翁微微一笑,那笑容僵硬得像是画上去的:“这林子啊,晚上不好走。多少认路的人都折在里头了。”

林老三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老人家,您是哪村的?怎么这么晚还在林子里?”

老翁不答,只是继续微笑着:“你是要下山吧?往东走,不出五里,就是你们村的后山。”

说着,他抬起右手,用一根干瘦的手指指向某个方向。

林老三顺着望去,只见那边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回过头,想再问些什么,却突然僵住了。

火堆的光照在白衣老翁身上,林老三惊恐地发现——这老翁没有影子。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林老三猛地后退一步,斧头横在胸前:“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翁依然微笑着,手指依旧指着那个方向:“往东走,下山的路。”

林老三的脑子飞速转动。这老人的出现太诡异了,这荒山野岭,这纤尘不染的白衣,这没有影子的身子...突然,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浮上心头。

那是他小时候,村里最老的老猎户王爷爷坐在炕头上讲的故事,关于深山老林里的“指路仙”——一个白衣老翁,专为迷路的人指路。但指路分两种,若是用手指路,万万不能跟从,那是死路;若是用烟锅指路,方可跟随,那是生路。

当时年幼的林老三只当是吓唬小孩的故事,从没当真。可现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老翁的手上——那根干瘦的手指,依然固执地指着东方。

“不...不麻烦您老了。”林老三声音发颤,“我、我认得路。”

老翁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比之前的微笑更加可怕。“往东走,”他重复道,声音依然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下山的路。”

林老三咬紧牙关,摇了摇头:“我自个儿能找着路。”

一阵寒风突然刮过,火堆猛地摇曳起来,几乎熄灭。老翁的白衣在风中纹丝不动,仿佛那不是布料,而是石刻的一般。

“往东走。”老翁第三次说道,这次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

林老三死死握着斧头,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自己遇到的根本不是什么仙人,而是山里最邪门的东西。他不敢再看老翁那双黑洞般的眼睛,只是低着头,一遍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去,绝对不能跟着手指的方向去。

老翁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见林老三始终不肯动弹,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他深深地看了林老三一眼,那眼神中的寒意让林老三如坠冰窟。

然后,老翁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然。

林老三长长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手中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

火堆重新旺了起来,发出噼啪的响声。林老三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那股寒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这一夜,林老三再没合眼。他时不时往老翁消失的方向张望,生怕那白色的身影再度出现。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他才稍稍放松下来。

天亮了,总该安全了吧?

随着天色渐明,林中的雾气却越来越浓。不是寻常的晨雾,而是那种黏稠的、灰白色的浓雾,几步之外就看不见东西。林老三心里叫苦,这样的天气,就是想找路也难了。

他收拾好东西,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前摸索。雾太浓了,他不得不走走停停,时不时爬上树去辨认方向。可每次爬上树,都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雾海,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就这样在雾中摸索了大半天,林老三精疲力竭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昨晚过夜的地方。那堆篝火的灰烬还在,他砍倒的红松也还在原地。

“操!”林老三忍不住骂了句粗话,一脚踢在树干上。

就在这时,浓雾中又传来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后生,还是迷路了?”

林老三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白衣老翁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不远处,依然是那身纤尘不染的白衣,依然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是你搞的鬼?”林老三壮着胆子质问。

老翁不答,只是缓缓抬起手,还是那根干瘦的手指,指向同一个方向:“往东走,下山的路。”

林老三咬牙:“我说了,不劳您费心!”

老翁的手缓缓放下,黑洞般的眼睛盯着林老三,一眨不眨。

浓雾越来越浓,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林老三紧张地盯着老翁,生怕他有什么举动。突然,他听见四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在雾中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