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火把光亮即将透入门缝的刹那,忽然“哗啦”巨响自大堂炸开,瓷碗碎裂声混着桌椅倾翻的动静惊破夜空。
瓷器碎裂声里夹杂着说书人夸张的哀嚎:“我的老寒腿啊!”紧接着是桌椅翻倒的连锁反应,追兵怒骂着冲下楼梯。
追兵呼喝立时转向:“后门!截住那瘸子!”纷乱脚步声如潮水退去。
陈潜肩背肌肉缓缓松弛,剑鞘却仍抵着门闩。
月光透过窗纸,照见他眉间凝着的薄霜。
身后传来布衾窸窣声,阿篱正用未受伤的左臂撑起身子,月白中衣领口露出半截雪色绷带。
“在那边!”
“追!”
杂乱的脚步声如潮水般退去。
陈潜剑鞘微偏,从门缝里瞥见一个佝偻身影踉跄穿过大堂——正是日间那个说书人!
他屏息凝神,耳中捕捉着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他们走了。”陈潜低声道,却未放松警惕,剑尖仍指着房门方向。
阿篱靠在墙边,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疲惫的笑意。
她右肩的伤口已被陈潜妥善包扎,但失血过多让她整个人看起来虚弱不堪。
月白色的衣衫上,那片暗红的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夜风穿堂而过,带着海腥味的寒意。阿篱不自觉地往陈潜身边靠了靠,月白的衣袖拂过他染血的腕甲。
她忽然发现陈潜右臂有道寸许长的伤口,血痂已经发黑。
“你受伤了!”她急得要撑起身子,却被一双温暖大手轻轻按住。
“皮肉小伤。”陈潜扯下截衣摆随意包扎,阿篱却执拗地拉过他的胳膊,从怀中取出素帕小心擦拭。
她指尖凝着丝缕玄阴真气,拂过处灼痛顿消。
陈潜望着她低垂的睫毛,忽然想起八年前药庐灯下,她扎进自己臂弯时的悸动。
八年前,“破煞涤髓丹”成功炼制之际,鹿呦激动地环抱住陈潜的左侧腰身,而阿篱则紧紧拥抱着陈潜的右侧。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情感岂止是药成后的狂喜与激动?
那份情愫,更像是久旱逢甘霖的渴望,是对彼此深深信赖与依赖。
鹿呦的眼中闪烁着泪光,那是对成功无尽的喜悦,也是对陈潜一种情意的表达吧?!
而阿篱,她的拥抱则更加内敛而深沉,她将自己的心跳与陈潜的合为一体,仿佛在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二人。
时光荏苒,八年前的那一幕如今却如此清晰。
远在止戈坪的秀外慧中的鹿呦,不知近况如何?
在纷繁的思绪中,阿篱已经开始为他包扎伤口,每当她手中的布带轻轻摩挲过右臂,他的心头总会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莫名的慌乱。
此时,楼下传来掌柜骂骂咧咧的收拾声。
陈潜侧耳细听,确认追兵已经远去,这才轻轻推开后窗。
“大哥哥……”她轻唤一声,声音细若蚊蝇,“我们接下来……”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嗒”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轻轻敲击窗棂。
陈潜眼神一凛,身形如电闪至窗边,剑锋直指窗外。
“且慢。”一个沙哑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老朽是友非敌。”
陈潜眉头紧锁,剑尖纹丝不动:”谁?”
窗外人影一晃,一个瘦削的身影灵巧地翻窗而入,落地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
月光下,那人花白的胡须和满脸皱纹清晰可见——正是客栈中那位说书人。
“是你?”陈潜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戒备未减。
说书人拍了拍衣袖上的灰尘,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黑色令牌,递到陈潜面前。
“认得此物否?”
陈潜目光一凝。令牌上刻着一个八卦,八卦中央阴刻着“神机”两个大隶——真是“神机门”的信物。
令牌在闪烁的星光下泛着乌沉光泽,八卦纹路间“神机”二字如刀凿斧刻。
陈潜指尖抚过凹痕,青石冷硬的触感与记忆中诸葛门主书房那方镇纸如出一辙。
“前辈尊姓大名?何处得来此物?”陈潜剑锋未撤,声音低沉。
窗外海风卷着咸腥灌入,吹动说书人花白鬓角。老人枯瘦手指突然翻出个奇特手势——拇指压食指,余三指如莲瓣舒展。
阿篱轻“啊”了一声。这是神机门内堂弟子互证身份时用的“三才印”,当年诸葛夫人教她沏茶时曾比划过。
“姓名不提也罢,十八年了,老朽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建炎四年春,老朽在临安瓦子说《聂隐娘》。”
说书人嗓音忽然褪去市井油滑,露出金石质地,
“有纨绔纵马踏翻茶摊,马蹄直往垂髫小儿头上踩。是诸葛门主凌空掷出算珠,打偏了马蹄。”
他解开破棉袄,肋下赫然一道陈年箭疤,“那晚纨绔随从射来的毒箭,也是门主用《青囊书》里的方子救的。”
墙角炭盆“噼啪”炸起火星。
陈潜拇指摩挲着令牌边缘细微的铸痕——这是诸葛门主早年亲手所铸的三块“天机令”之一。
他收剑归鞘,剑锷与鞘口相撞的轻响如同叹息。
说书人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层层揭开是半块霉变的绿豆糕:
“离谷前夜,华女侠——也就是后来的华夫人硬塞给老朽的。”糕体上模糊可见半个胭脂指印,十几年岁月将当初的甜香酿成酸涩。
阿篱眼眶倏地红了。
她记得几年前谷中暴雨,华夫人撑着油纸伞挨个给大伙塞点心,素衣被雨打成深青。
如今仪态端方的华夫人已折在叛徒的手里,唯有这霉斑如泪痕。
“城西砖塔巷有家棺材铺。”说书人突然压低声音,枯枝般的手指在积灰的桌面画出蜿蜒路线,
“后院枯井通着当年修城时匠人留的暗道。”
他指甲在某处重重一戳,“此处有岔路,左转是死路,右转三丈见青砖即停——顶上第三块活砖后藏着火药机关。”
陈潜目光如尺,将路线烙进心底。
窗外传来打更声,铜锣闷响像蒙着层尸布。五更了,追兵随时可能杀回马枪。
“走。”陈潜抓起染血的包袱和地上沾血的锦袍包裹,忽觉袖口一紧。
阿篱苍白的指尖勾着他袖口褶皱,月白中衣领口露出绷带边缘——那里渗出了新鲜血色。
“能行?“他单膝触地与她平视。
阿篱抿唇点头,左手撑墙试图站起,却踉跄着栽向前方。
陈潜臂弯如铁闸般拦住她下坠的身形,掌心隔着粗布衫触到她脊背凸起的骨节。
说书人已利落地拆下窗棂:“老朽背姑娘一程。”
陈潜却已转身半蹲,将后背展成平坦的山崖:“我来。”
阿篱耳尖腾起红晕,犹豫的呼吸扫过陈潜后颈。
终于她左臂环住他肩膀,陈潜托住她膝弯起身,少女的重量比想象中更轻,仿佛一副瓷骨撑着纱衣。
说书人吹熄残烛,三人潜入浓墨般的夜色。
巷道里积水映着碎月,陈潜每一步都避开反光的石板。某处屋檐滴落露水,他将身体倾斜十五度,让那滴水擦着阿篱鬓角掠过。
拐过三道腐臭的泔水沟,砖塔巷腐朽的牌坊在雾中浮现。
棺材铺黑漆大门紧闭,檐下白灯笼写着字,被风吹得摇头晃脑。
说书人摸到右侧石狮底座,三快两慢地叩响。
“吱呀——”门缝露出半张布满老人斑的脸。
守夜人浑浊的眼珠扫过三人,在看到说书人比划的手势后,沉默地退入阴影。
穿过堆满纸扎人的前厅,后院荒草没膝。
枯井边沿结着冰碴,说书人解下腰带系在辘轳上:“井壁七尺处有凹槽。”
陈潜单臂缠绳抱着阿篱滑入井中,靴底触到凸砖时,井口微光已被黑暗吞噬。
腐湿气息扑面而来。
阿篱在黑暗中摸索到石壁,指尖传来密密麻麻的刻痕——是无数道指甲抓挠的印记。她突然明白这是条“活葬道”,修城匠人最后的挣扎。
掌心下的刻痕突然变成规则的斜线,说书人的声音从上方飘下:“往东摸三寸!”
陈潜侧身挤进窄道,岩壁渗出的水珠浸透肩背。
阿篱伏在他背上数着步数,在第三十七步时听见他呼吸骤紧——前方三步外,岔路口蹲着具呈攀爬状的枯骨,空洞的眼窝望着来路。
“左。”陈潜转向死路方向。
阿篱突然揪住他衣领:“等等!”
她耳尖微动,“有水滴回声。”
果然,右岔道深处传来规律的水滴声,比左侧沉闷三分——说明尽头有密闭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