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的岁末,天色是腌臜的腌菜缸水一样浑浊的青灰色。
浓重湿冷的雾气粘在官道两旁枯黄僵立的衰草和低矮丘陵的松树林上,凝成水滴,滴滴答答落个不停,仿佛天也在垂泪。
陈潜头戴一顶半旧的深蓝毡笠,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葛布棉袍,外裹一件油布坎肩遮风挡寒,腰间束一条寻常厚布带,踩着一双半新的麻布直缝厚底靴,俨然一个为生计奔波的寻常行脚药商模样,毫不起眼。
他身旁的阿篱褪去了平日的月白与温柔,只穿了身最土气的酱色粗布棉衣棉裤,腰间束了条宽厚的土布带子,几乎掩尽了身形曲线。
头上严严实实裹着一块深色土布包巾,几缕倔强的碎发却仍从耳旁鬓角钻出来,沾了湿气,紧贴着莹洁的颈项和脸颊。
两人各自牵了匹驮着沉重药箱的驮骡,药箱外还捆扎着些干草麻袋遮掩形制。
蹄声哒哒,车轮毂辘碾过湿滑泥泞、坑洼不平的土道,留下一路清晰黏腻的车辙印。
泉州城那高大却已显风蚀的暗沉土黄色城墙,如同远古巨兽模糊的脊背,于前方湿雾中一点点露出了森然的轮廓。
愈近城门,道旁踟蹰前行的百姓面孔便愈见愁苦木然。
偶有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流民畏缩聚在道边土坎树下,目光呆滞又惶然,带着一种近乎兽类的麻木戒备。
空气沉滞压抑,夹杂着湿泥、牲畜粪尿与廉价桐油混杂的腐朽气息,令人胸口气闷如压巨石。
陈潜压低了毡笠的宽檐,视线仅落在身前数步的青灰泥道上,神情木讷,宛如石刻。
阿篱微微侧低着头,专注地盯着前面骡车轱辘卷起的湿泥,小半个酱布面庞沉陷在土布头巾垂落的阴影里。
城门就在眼前。
泉州东门的石匾在经年海风盐气的侵蚀下已变得斑驳模糊,城头上黑红相间的元字旌旗无精打采地垂着,浸饱了湿气沉甸甸地。
两排顶盔掼甲的元兵手持长矛立在城门甬道两侧,刃尖闪着幽冷无情的寒光,对进出人等虎视眈眈,不时粗鲁地呼喝着,鞭梢空甩出爆响,吓得本就战战兢兢的百姓脚步更加瑟缩凌乱。
陈潜微不可察地放缓了骡车的脚步,稍稍抬头。
冰冷的阳光穿过愈发稀薄的湿雾,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无力的光线,恰恰照亮了泉州城楼雉堞阴影下的一隅。
几颗被生锈铁链穿透顶心骨悬挂着的圆状物事,在清冷晨风与湿雾的舔舐下,微微地晃荡着。
因离得尚远,又悬在高处,如同被随意丢弃的腐烂瓜果。
可陈潜的心脏,却猛地沉了下去!
一股混合着泥腥、海盐和某种更为浓烈、更令人血液发凉的铁锈咸腥气味,随着风一阵阵扑进鼻腔!
那是——血肉风干腐坏后特有的……死亡的腐腥味!
陈潜深潭般的眼眸骤然凝固,如同寒冬冻结的墨池,又仿佛有星火在最深处崩裂爆燃!
他感到身旁的阿篱浑身一紧,牵骡的手猛地攥紧,关节突现青白。
“吁——”
车马离城门愈近。
那悬于城门高处的景象,如同地狱投下的鬼爪,在陈潜视野里由模糊转瞬变得狰狞可怖!
最靠近左侧的一颗头颅,皮肤蜡黄灰败,紧紧附着在嶙峋凸起的颧骨上,头发蓬乱污秽,沾满了尘土草屑与干涸的暗红血迹。
那双曾经目光锐利、沉默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竟骇人地圆睁着!
眼珠因脱水萎缩而深陷,布满血丝,灰白色的瞳孔固执地瞪着下方熙攘却麻木的人流,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天大的不公,又似凝望着被屠戮殆尽的家园方向!
下颚已被损毁得面目全非,露出参差断裂的白骨……
这五官轮廓,尽管已被死亡与摧残扭曲,但那依稀的棱角……那依稀的棱角……
陈潜胸腔中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某种无形巨力抽空!
眼前骤显现九连环谷的翠竹精舍前,那个沉默如山、肩后永远斜插一对精钢短枪的身影。
“天冲星”旗使,杨展武!
一股狂暴的怒意直冲顶门百汇!
陈潜!
杨展武那双至死不闭的眼睛在注视着你!
九连环谷的血在未冷!
门主夫妇的英灵在空中悲鸣!
他死死咬住了牙关内壁的一丝软肉,尖锐刺鼻的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强烈的、近乎撕裂脏腑的痛楚,被他硬生生压入肺腑最深处!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杀意死死封住!
他缓缓、缓缓地吸了一口气,带着冬日清晨的寒凉与浓稠的血腥气,刺入肺腑,如同冰针。
阿篱的手冰凉,死死拉着缰绳,身体轻轻颤抖。
清澈的眼底被巨大的悲悯和痛楚瞬间淹没,如同雪山崩落,覆盖了那片温润的湖泊。
她猛地垂下头,更紧地包裹住自己的脸,整个人似乎在强抑着无声的颤抖与巨大的哀恸。
麻木的人流推挤着骡车,缓缓蠕动进逼仄而深长的城门甬道。那些凶神恶煞的元兵吆喝声、盘问声更清晰地贴在耳边回荡。
灰黄的城墙上,离那群狰狞悬挂的头颅下方不远,一张被雨水淋过又被风撕扯得半旧的灰白大幅告示张挂着。
陈潜微微抬眼瞥去。
触目惊心!
巨大的纸张上以极其浓重淋漓的朱红色写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狰狞大字!
那字迹如同蘸着血书写,张扬跋扈,透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枭首示众”!
下方两列稍小的正楷字,墨色暗沉如凝固的血块,却字字清晰,刻骨般蚀入人的眼帘:
“泉州路达鲁花赤察罕、指挥使忽刺台谕:
“查获闽南巨匪诸葛易,纠集妖贼云朝烟、杨展武、道生和尚等凶顽余孽百余人,盘踞深山,明为隐逸,暗行谋逆反叛元廷之大不韪!图谋不轨,罪大恶极!
更兼私蓄甲兵,勾连江南草寇,欲图再兴崖山余孽之乱,祸乱江山……”
告示中所述“妖贼云朝烟……凶顽余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
九连环谷血流漂杵,无数忠魂灰飞烟灭的惨烈如同血海般浮现在脑海!
“此等贼众,冥顽不化,已于本月尽数捕杀,枭首示众于泉州四门!传谕四方军民人等,敢有藏匿附和者,有如此辈,戮其身家族!”
字字如刀,句句似血!
浓重的朱砂与墨块深深烙印在灰黄粗糙的城墙面上,散发出刺鼻的油墨与海风咸腥混合的死亡气息,刺得人双眼灼痛!
告示下方的空白处,赫然盖着一个硕大无比、颜色暗沉发紫的正方形官印——“泉州路总管府印”!
仿佛一块浸血的黑色铁碑,狠狠压在那些被污名和死亡的忠魂之上!
陈潜强迫自己深深吸进一口混杂着海腥、泥腥、血腥、劣等油墨气味的浊气,冰寒刺入肺腑。
阿篱的身体抖得厉害——排山倒海般的悲恸!
目光只死死地、哀恸欲绝地望着“诸葛易”和“杨展武”之名,仿佛在隔着血泪辨认着被扭曲的故人。
守门的元兵不耐烦地挥动鞭子驱赶人流:“快走快走!磨蹭什么!后面跟上!”
陈潜猛地被驱赶的人流推挤了一下,撞在身旁骡车沉实的药箱上,踉跄半步。
“嗯?”一个把守城门、小头目模样的元兵却似乎被药箱移动碰着,粗眉一拧,横着跨出一步堵在车前,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陈潜骡车最外侧的药箱搭扣上。
一双牛眼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贪婪,上下扫视着陈潜和阿篱这对“行脚药商”。
“慢着!”小头目拖着官腔,一手叉腰,鞭梢虚点着药箱,“箱里夹带?货单引凭拿出来!”
四周进出的百姓噤若寒蝉,慌忙低头加快脚步,生怕被殃及。
陈潜脸上挤出饱经风霜的谦卑笑容:“军爷辛苦!俺们是小本买卖,正经药商,哪敢夹带?”
边说边忙不迭去怀里摸索,掏出一卷折得严实的桑皮纸引凭,双手捧上,顺势用身体不着痕迹地隔开了那小头目试图拨弄药箱搭扣的手。
“青黄甘草,木香黄芪,都是些粗贱的山货土药,备的货引在这里……”
他语速拖沓,动作缓慢,将那卷货引翻来覆去地展开递过去,脸上赔笑,眼神却低垂专注。
箱内上层确然是些散乱药材,但底层夹层中裹藏的兵刃一旦暴露……他身体微侧,左足已悄然向前虚移半步,护在阿篱身侧。
就在此时,一个瘦高、脸颊带着刀疤的元兵走了过来,瞥了陈潜递上的货引和骡车药箱一眼,对小头目哼道:
“耗个什么劲?一车烂草药,还能藏着金佛爷?城门洞里堆这么多人等着,上边查下来是你担着?”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老兵的油滑和对小头目的隐晦不以为然。
那小头目似乎对刀疤老兵有些忌惮,脸上横肉抽搐了一下,狠狠瞪了陈潜一眼,一把抓过那张货引,胡乱扫了一眼,嫌弃地挥手:“走走走!晦气!”
……
泉州城西南角,一条远离主街的后巷深处。
客栈门楣上悬着一块半旧的木招牌,刻着“丰裕客栈”三个大字,油漆斑驳脱落不少。
门口挂了两个半瘪的、熏得发黑的红灯笼,在呜咽的海风里摇摇晃晃,发出嘎吱嘎吱的轻响。
陈潜与阿篱踏入这间不大的客栈时,黄昏最后的惨淡天光已褪尽。柜台上油灯昏暗跳跃的光线下,掌柜蜷在一件厚棉袄里,有气无力地拨着算盘珠子,算珠撞击声在空旷的堂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墙角几桌客人各自埋头吃喝,或低声絮语,声音都被吸进这潮湿阴冷的空气里。
客栈的布局颇为简朴,进门即是一个兼做堂食的简陋厅堂。
七八张方桌整齐排开,尽头处支着柜台,侧旁有木楼梯通向楼上客房。
地面湿漉漉的,残留着来往脚步带进的泥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发霉木质家具的气息、咸鱼腥臊、浓重海风带来的湿冷、以及后厨隐约飘出的油烟味。
角落靠楼梯的地方,一位说书先生模样的人独坐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