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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孤馆霜谋缚苍龙(1 / 2)

“清心居”茶馆青布招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堂里堂外都是同样的沉寂。

二楼靠里临窗的小小雅座,紧闭的门扉窗棂,像截出了一方被外面汹涌杀气隔绝的孤岛。

室内点着一盏油灯,火苗在粗陶灯盏里幽幽跳跃,将围桌而坐的数道身影投向四壁,拉得摇荡变幻。

陈潜居中而坐,靛青棉袍半旧,斗笠已摘下放在一旁,露出轮廓冷硬的面庞。

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过桌上摊开的一张简易草图,上面粗陋地勾勒着福州城南以及城外通往白沙站的路径。眉宇间凝着一股寒潭蓄水般的凝重。

他左手边,杨展武一身褐布短打扮,那副精钢短枪拆解成便于隐匿的两截,随意挂在椅背上,枪身乌沉沉的冷光收敛。

他半垂着眼,似乎在琢磨桌上那壶已凉的粗茶,指节却在桌面无声地叩击着某种节奏——他在心中推演着府内路线图。

如烟坐在他身侧稍后一点,素白的布裙纤尘不染,静静望着自己搁在膝头的手,唯有目光扫过窗外檐角掠过的灰影时,才带起一丝冰屑般的寒意。

盘石头挨着如烟侧坐,靛蓝头帕下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草图上“归化堂”、“蒲府”几个用炭灰草草写就的大字,额角青筋因为憋着怒火而微微突跳。

云朝烟斜倚在靠近角落的一张酸枝木靠背椅上,她的身形比往日更显清减了几分,脸颊有些苍白,但目光清亮有神,正拈起一颗茶桌上用作点缀的红豆,在指尖轻轻捻动,若有所思。

陈麟高大魁伟的身躯似有些委屈地塞在窗边一张太师椅里,藏青粗布袍子包裹下仍显雄壮肩背,神态却是一种惯看惊涛的从容,只是此刻那双精光隐隐的虎目中,沉淀着忧虑与审视。

陆昆则像一头焦躁不安的猛虎,在这斗室里根本坐不住,背着手在狭小的空地上踱来踱去,沉重的靴底踏着厚实的楼板,发出压抑的“咚咚”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众人绷紧的心弦上。

李寒衣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入了墙角那片最深的阴影。她靠墙而坐,一身洗得发白的玄色布裙仿佛敛尽了所有光亮,腰间两柄淬火的寒铁匕首在昏暗光线下也只现出幽冷的轮廓。

她环抱双臂,面孔朝向门外方向,侧影冷硬如石刻,深潭般的眼眸里映不出丝毫外物,却又似乎将整个世界的杂音都隔绝在外。

室内只余灯芯毕剥的微响、陆昆沉重的踱步声,还有窗外更显清晰的风啸与隐约传来不知何处兵甲铿锵的碰撞。

陈麟缓缓收回了审视草图的目光,手指在“白沙站”三字上重重一点,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白沙站……此乃临安来人进入福州的最后一道屏障,亦是城外最不易设伏之处。若依鹿姑娘传信……”

他的目光转向陈潜。

“鹿呦消息一向准确,可信极……”陈潜点头,话未说完,盘石头猛地一拳锤在腿侧,憋不住地低吼出来:“那还等啥!俺这就去白沙站,剁了那些狗屁的临安高手!”

“盘兄弟!”陆昆猛地停住脚步,转向他,浓眉紧锁,眼神像要喷火,

“急什么?临安来的鬼知道是驴是马!咱们现在拢共就这么几个人手,连蒲府那道高墙都没法子捅破,贸然去白沙站,扑个空是小事,万一打草惊蛇,把归化堂的毒蛇全引出来,还怎么救人?”

他胸中那股暴烈的火气也被撩得噌噌直冒,嗓门不自觉地提了起来,瓮声瓮气:“老子手里这虬龙鞭都想把那狗府大门抽碎了!可这么闯进去,他娘的就是个马蜂窝!叮不死咱们也叫里面的人难受!”

墙角,一直默如寒石的李寒衣,目光掠过陆昆因激动而发红的脸膛,又漠然垂下眼睑,仿佛眼前这燥热争执的声响根本未曾入耳。

“陆寨主之言有理,”云朝烟松开指尖那粒红豆,声音清越,带着抚慰人心的柔和力量,

“白沙站固然紧要,然时机未明,人手单薄。鹿姑娘此番冒险出府传信,必有后续安排。此刻最要紧的,仍是稳住阵脚,细查对手真正底牌。”

杨展武终于抬起眼皮,接过了话头,声调平直:“城内搜捕甚严,蒲府外围铁壁。鹿姑娘借药庐身份活动,已是孤灯悬于危巢。如何接应,必须慎之又慎。”

他深黑眼底掠过一丝担忧,随即又被磐石般的沉凝压住。

雅间内短暂的争执被暂时压下,但一股更深的忧虑与憋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墙角的灯油似乎燃烧得更慢了,光线愈发幽暗。窗外天色晦暗依旧,风呜呜咽咽刮过檐角,卷来远处街市隐约模糊的声响,还有一阵若有似无、凄厉如哭嚎的犬吠。

就在这时。

笃。笃。笃。

三声清晰的叩击,自雅间紧闭的木门门板上传来。

不急,不缓,节奏却透着一种特别的意味——三声急促过后,紧跟两下极轻、极缓慢的停顿,如同某种不可言说的暗语,在这片沉甸甸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突兀,且带着一丝执拗。

陈潜眼中幽光一闪,那熟悉无比的节奏瞬间刺穿所有思虑!

“是呦儿!”两个字脱口而出,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骤然掷出的两颗寒冰,击碎了室内的沉闷。

他猛地站起,动作快如猎豹探爪,几步已抢到门前。

陆昆脚步一滞,铜铃眼霍然瞪向门板。盘石头蹭地直起身子,一双牛眼死死盯住门口。云朝烟手中捻着的红豆“啪”一声掉在桌面上。

杨展武搁在桌面的手,指节倏地一紧。连角落里的李寒衣,肩线都微微绷直了一下,目光如同两道冰锥,无声无息地钉住了那片颤动的门板。

没有多余的言语。陈麟微一颔首。杨展武无声地一步跨至窗侧死角,隐于厚布帘幕的暗影里。

陈潜深吸一口气,右手无声地按在腰后冰凉的剑柄上,左手则沉稳地拉开了门闩。

门轴轻响,一道身影裹挟着室外的阴冷秋气,迅速闪了进来,陈潜立即反手将门带上、落栓。

来人穿着普通的粗布碎花衣裤,外面罩着一件半旧的蓝布大褂,正是寻常药铺药师的装扮。头上戴着顶毡帽,几乎压到眉骨。脸上似乎特意抹了薄薄一层灶灰,遮掩了本来肤色。

但那双清澈、明亮,此刻盛满紧张和机警的眸子,众人却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鹿呦!

她飞快地扫视室内,目光掠过一张张震惊、关切、急切的脸庞。当看到云朝烟清减却安然的身影时,那双水润的眸子里更是骤然爆出无法形容的惊喜光芒!

千般挂念,万语无言,尽在一闪而过的凝视之中。

“你——”陆昆看清是她,激动得往前一蹿,下意识便要大嗓门询问。

“嘘!有人跟着!”鹿呦的动作比思绪更快一步!

不等那声惊呼落下,她已闪电般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往腰间药囊一探,五指微张——

嗤!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被她内劲逼出,无声无息地弥散在她方才站立位置周围的空气中。

一股极淡的、类似劣质香墨焚烧后的呛鼻气味迅速弥漫开。

众人心头一凛。陈潜反手握住剑柄的手猛地发紧,目光鹰隼般投向门板缝隙。

杨展武眼神骤冷,肩后布囊短枪末端隐透寒意。李寒衣贴墙的身影更沉下去几分,双刃袖管之中发出低不可闻的嗡鸣。

楼梯下方杂乱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

一个粗嘎含混的声音传来,带着疑窦:“……怪了,刚才瞅着个面生的影子,咋转眼没了……”

紧接着是另一个人不耐烦的低叱:“行了!眼花了!满城药铺子的人多的是,少他娘疑神疑鬼!赶紧的,下一家客栈搜!”

脚步声在几句嘟囔和骂骂咧咧中,渐渐远去。

室内针落可闻。

鹿呦侧耳凝听,确认那几个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杂乱市声里,这才缓缓移开唇边的手指,长长呼出一口气,紧绷的肩头微微松弛下来。

脸颊上那层薄薄的灶灰遮不住那因心绪剧烈波动而泛起的淡淡红晕。

“陆寨主!”她转向刚刚险险出声的陆昆,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有些急促,杏眼中却没有半分责难,只有生死关头的余悸和心有余悸的理解。

“对不住了……方才情急之下……”她朝地上那层正缓缓沉降的灰色粉尘瞥了一眼。

那是她配制的扰人鼻息之物,辛辣刺鼻,极易引人不适,亦能短暂混淆跟踪者的气味判断。

陆昆老脸一红,方才自己的莽撞差点捅破天窗,此刻被这双清亮的眼睛望着,只觉得满心燥热都变成了愧疚。

他吭哧了一下,大手在自己腿上一拍,力道大得啪一声闷响:“嘿!是老陆莽撞了!该挨鞭子!呦丫头,你这心眼、这手法,老陆我……”

他后面几个字淹没在搓着的蒲扇大的手掌里,声音也像被按回喉咙里,只剩一脸讪讪的惭愧。

“陆大哥也是忧心急切,怪不得你。”云朝烟适时开口,声音温婉,化解着气氛中那丝窘迫。

她目光落在鹿呦略显憔悴疲惫的面颊,关切道,“呦儿妹妹,你可无碍?府中情形如何?”她语气里有真挚的忧心。

陈麟压低嗓门:“呦儿,阿篱她……有信儿了吗?”

陈麟这声焦灼的“有信儿了吗”,像一块无形的巨石,沉沉压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陈潜握着茶杯的指节不易察觉地收紧,杯沿似乎在他指腹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杨展武抬起眼,目光如探针扎在鹿呦的脸上。

盘石头凝厚的眉头微锁,连一直在角落默如寒石的李寒衣,都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眼帘。

鹿呦迎着陈麟那双燃烧着希望的眼,微微摇了摇沉重的头。

“没有。”声音低缓,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陈麟大哥,阿篱妹子……依然音讯全无。”

鹿呦看着陈潜等人那痛苦的脸庞,心中也是绞痛。但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紧接着说出一个更诡异的消息:

“不仅是阿篱,”她的目光扫过众人,

“贺兰雪此女……自她失踪,玄冰教便倾尽全力寻索,甚至动用了教内某些邪异法门……可这半个月,她如同滴水入海,片息不见。贾千山也来到福州,数次在府里雷霆震怒,斥责麾下饭桶!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她的语气加重,带着讽刺的寒意,“可现在,连人骨缝里剔下的一点粉末,都不曾见着。”

李寒衣的目光凝住了,如同一片淬毒的冰棱悬于半空。

陈麟沉稳如山的面容也掠过一丝极深的诧异。

那妖妇贺兰雪,狡诈如狐,狠辣如狼,竟在多方人马寻觅中,上演了一出毫无征兆的“人间蒸发”?

一片死寂。

窗外阴风打着旋儿钻进檐下,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听得盘石头心头的邪火蹭蹭直冒。

“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哈!”陆昆再也按捺不住,一声冷笑嗤破寂静,虬髯因激动而根根竖起,拳头紧握得咯吱作响。

“陆寨主!”陈潜沉声低喝,及时截断陆昆那越发响亮的嗓音。

窗外巷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仿佛被陆昆的声浪引动。室内众人心脏骤然一缩!

鹿呦反应快得惊人!

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猛地朝陈潜身侧那片空处移了一步,那动作似是躲避陆昆喷薄的唾沫星子,却恰到好处地挡住了灯火投向门缝的光柱。

她的身影瞬间在门板上投下一个移动的浓重影子,恰似有人在门边移动。

同时,她用极快的语速,声音压得更低更清晰:“诸位!蒙铁罕已然震怒!”

这消息石破天惊!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陆昆身上移开,牢牢锁定鹿呦!那门外不知名的停顿悄然消失了。

“兴化暗哨被连根拔起,武弋、血刀三凶毙命道山亭……蒙铁罕认为玄冰教在岭南‘剿贼不力’,几度降下严旨斥责!贾千山已于蒲府立下毒誓,要从各大分舵及玄冰窟血卫中抽调精锐,不惜一切代价……”

鹿呦的目光如刀,掠过一张张沉凝如水的脸,“目标,就是我们!”

寒气无声无息地在雅室内弥漫开。贾千山这头蛰伏的毒蟒被彻底激怒,必然要喷吐出最致命的毒液了。

陈麟浓眉紧锁,虎目深沉如渊,缓缓放下一直摩挲杯沿的手指。

杨展武挺直的脊背纹丝不动,唯有喉结极轻微地滚动了一下。盘石头暴虐的喘息被这冰冷消息硬生生压成急促的咻咻。

窗外的秋风呜咽得更急,像是无数的幽魂在呜咽。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