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瑞祥后院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死死缠绕在陈潜周身,随他翻出院墙,消失在暗巷的阴影里。
此刻,东方的天穹已透出些许鱼肚白,将深沉的黑夜晕染成一片灰蒙蒙的混沌。
兴化县城如同一只沉睡的巨兽,尚未完全苏醒,但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弦已然绷紧。
几声零星而急促的犬吠在远处响起,又被沉闷的梆子声压了下去,更添几分不祥。
陈潜的身形在小巷砖墙的阴暗夹角间疾掠,青莲真气在经脉中急速流转,祛除着那一丝几不可察的疲倦与体内阴煞之气的残余激荡。
然而那“贺兰雪失踪”、“阿篱无人知晓”八个字,却像两把淬毒的冰锥,反复扎刺着他的心房,每一次心跳都裹挟着冰冷的锐痛与滔天怒火。
回到“悦来”客栈那间狭小的斗室,门关上的刹那,隔断了窗外渐渐喧嚣起来的市声,也隔出了一方小小的、空气凝重如铅的世界。
屋内,一盏豆大的油灯早已捻灭。
鹿呦并未安睡,一直抱膝坐在榻旁,侧耳倾听着城中秋夜死寂下的暗流。陈潜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卷着夜风闯入,让她立刻察觉。
“陈大哥?!”她低呼一声,如同受惊的鹤影,无声地从榻上弹起,掠至陈潜身前。
屋外远处偶有犬吠,衬得房内愈发沉寂,落针可闻。
没有火光,仅凭窗外透进的微弱晨曦,鹿呦依旧敏锐地捕捉到了陈潜衣衫上几点刺目的深色污迹。
她纤细的手指瞬间攥紧了他的袖角,力道透出内心的惊惶:“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陈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激战过后的余威和更深的凝重。
“福瑞祥是魔窟无误,三人守夜,皆已了账。”短短一句,字字溅血,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鹿呦心头一紧,几乎能想象出那后院片刻前是何等血腥惨烈的修罗场。
她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目光紧锁在陈潜挺拔而压抑的背影上:“可有线索?”
“账房吐了口,‘蛇影毒煞’武弋坐镇福州城南蒲府积翠别院!那便是归化堂总堂!”
陈潜猛地转身,月光照出他脸上刀削般的线条,眼底是压抑不住的焦急与一丝更深的惊疑,“但…”
“但什么?”鹿呦的心瞬间悬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贺兰雪半年前便告失踪!音讯断绝!”陈潜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月光下虬起清晰,“阿篱…更无任何消息!账房言之凿凿,无人见过她被押入福瑞祥或蒲府!”
“什么?!”鹿呦如遭雷击,踉跄半步,脸色在幽暗中骤然变得苍白,“失踪?怎会…怎会都毫无踪迹?”
她那总带着温软济世之心的眼眸里,此刻涌上的是深重的困惑与不安,仿佛脚下的土地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坚实。
鸳鸯双刀新主人的脸庞在她心中闪过,那双清冷的眸子难道真的彻底湮没在未知的黑暗中了?
寂静在小小的房间里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两人低沉的呼吸声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单调地敲打着夜色。
“福瑞祥血案,天亮之前绝难掩藏。归化堂、蒲府、玄冰教徒,乃至这兴化城的蒙古狗官,势必联手布下天罗地网,大举搜捕!”陈潜眼中精光闪烁,瞬间驱散了方才的些许茫然,“此地已无任何踪迹可寻!”
他猛然抬头,目光如炬,似乎要穿透这客栈的木板墙壁,直刺向夜幕下深藏的巨兽。
“去福州!潜入城南!藏匿在蒲府之旁!”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若能寻隙潜入其内,便是虎口拔牙,也唯有此途,方能最快探清魔窟虚实,找到她们的蛛丝马迹!”
此刻的陈潜,仿佛一柄已然出鞘、寒芒直指苍穹的长剑,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也再无半分犹疑。
一年多的寻觅,十七年的血仇,都化作了这不顾一切的决心。他猛地拿起桌上的斗笠和药囊,动作简洁有力:“走!”
鹿呦瞬间领会。她深知陈潜脾性,一旦决断,便是山崩于前也绝不回头。何况此刻,确已别无他途!
她立刻收敛心神,将纷乱与忧虑死死压在心底,素手翻飞间,已将紧要之物纳入怀中,尤其将那几囊或可救人亦可制敌的药粉针囊贴身藏好。
她迅速披上一件深色的披风,遮住了清丽的身形。
“好!”她只吐出一个字,声音虽轻,却透着一股紧随其后的坚定,如同寒潭映月,澄澈而不可动摇。
两人如两道幽灵,无声地滑出客栈后院的矮墙,彻底融入深秋后半夜越发浓重的黑暗。
兴化县城在沉睡,但一种无形的风暴正在急速酝酿。
他们必须在风暴席卷全城、切断所有通路前,抢先一步,化身为最危险的影子,直抵风暴的核心——福州城南那座盘踞着群魔的“蒲府”!
福州,城南。
福州城垣高大,其墙厚实,乃宋末防蒙时所筑。然蒙古铁蹄之下,再厚的城墙也被洞穿。
如今这通衢大邑,繁华犹在,却处处透着异族盘踞的压抑与诡异。汉胡杂处,暗哨密布。
城南坊市稠密,商肆林立,蒲府便深藏于临江巷弄深处的一片阔气宅院之中。
陈潜与鹿呦于翌日薄暮时分,混在入城的人流中进入福州。
此时距离“福瑞祥”事发已近一日,兴化方向的紧急军报恐怕还未完全送达福州府衙,但这城南一带的气氛,已明显透着异乎寻常的紧张。
蒲府外围,几条巷子交错,高墙如壁,飞檐斗拱隐现,气派非凡,远非寻常富商可比。
青石铺就的巷陌宽阔洁净,白日里应是车水马龙,但此刻天色将晚,行人渐稀。
每隔数十步,便有身穿黑色劲装、腰挎弯刀或提短矛的精壮汉子,如雕塑般立在阴影处或拐角处。
他们目光犀利,来回逡巡,审视着每一个经过的路人,绝非寻常的家丁护院可比。
还有几队蒙装斥候在附近街口策马缓行,目光鹰隼般扫视着街道两端。
空气中弥漫着江水的气息、晚炊的香气,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如同弓弦在无声地绷紧。
陈潜与鹿呦扮作一对进城替大户人家看病的游方郎中和女眷,藏身于距离蒲府后墙不过数十丈远的一家药铺廊檐的暗影里。
药铺名为“济仁堂”,店面不大,但药材颇丰,门前飘着药草特有的清苦气息。
他们倚着门廊的立柱,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街面,实则已牢牢锁定那戒备森严的巨大府邸后墙。
“好大的阵仗!”鹿呦微微侧身,以近乎耳语的音量低声道,
“明哨至少四轮,暗桩……光是这后墙附近,那家绸缎庄门口抱臂的闲汉、对面茶楼二楼临窗独酌的灰衣人,必是眼线!”
陈潜微微颔首,面容被斗笠的阴影遮去大半,只露出紧抿的唇角,粗糙的手指状似无意地摩挲着斗笠的边缘。
“前院护卫更密,且尽是江湖练家子气息。这府邸三进格局,前厅、中堂、后宅花园层层相套。总堂枢要…必在最后一进花园的深处!”
他声音低沉如磨铁,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唯有潜进去,才能找到阿篱的线索,才能看清那武弋和血屠的真面目!”
他目光死死锁住蒲府后墙那足有两丈余高的灰白色砖墙。墙体厚重,顶部檐瓦密布,难以攀登。
墙根下每隔十数步便有石砌的排水沟口,仅有尺许见方,覆着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同样坚固异常。
一连三日,福州城南蒲府附近的“济仁堂”药铺廊檐下,那对“游方郎中夫妇”仿佛扎下了根。
陈潜斜倚在药铺深处堆放药材的黑暗角落,如同一块亘古不移的磐石,身上半旧的靛蓝绸衫与阴影几乎融为一体。
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寒夜孤星,穿透门帘缝隙,死死锁着斜对面那巍峨如同怪兽蛰伏的蒲府后墙。
几日的暗暗察看,所得寥寥。
蒲府护卫如织,明哨暗桩如撒豆成兵,日夜不息。
那巡逻的黑衣劲装汉子步履沉稳,眼神如鹰隼,皆是好手;更别提墙根暗影里,时而闪过机警如狸的身影,几无间隙可趁。
空气里药香浓郁,当归、川芎、艾草的清苦混合着海风送来的鱼腥潮气,却压不住陈潜胸中愈发灼烧的焦躁。
阿篱生死未卜,武弋近在咫尺,蒙元鹰犬环伺,难道只能枯守于此,坐等机会,眼睁睁看着时间流逝,线索断绝?
“陈大哥。”一声轻唤,温软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然,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鹿呦悄无声息来到他身边,纤秀的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清亮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某种坚定的火焰。
“不能再这样空等下去了。”
陈潜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如古井寒潭:“墙高三丈,铁栅如网,无痕可踏,针眼难寻。硬闯无异送死。”
每一字都敲在沉重的事实上。他握在背后的剑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一股无处宣泄的闷气在胸中激荡。
“我有办法。”鹿呦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
她摊开素净的手掌,指尖有常年与药材为伴留下的浅淡痕迹,掌心静静躺着一枚古朴的黄玉小佩,玉佩边缘磨损处刻着一个小小的篆字“药”字。
“这‘药王玦’?”陈潜终于侧目,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认得此物,这是鹿呦那已故师父“毒手神医”沈难留给她的信物之一。
其师虽隐居清峡谷,但在闽越之地行医济世多年,未必没有留下些许交情。
“正是。”鹿呦的目光扫过帘外蒲府高墙的方向,又落回济仁堂此刻正在柜台前埋头算账的老掌柜身上。
那是个干瘦老者,须发花白,眼神浑浊,却带着长期浸润药道才有的那种专注与沉稳。
“济仁堂是这一带唯一的百年老药铺。”鹿呦语速极快,思路清晰,
“蒲府这样深宅大院,无论主人尊贵,下人数百,每日所需药材必定不少。我观这位掌柜,面相清癯但眼下有青黑,呼吸微促,时有短咳,尤其秋寒入夜,其声更浊。
此乃早年肺气受损,秋燥诱发,根深未愈之象。若能为他施针调治,借机攀谈,再展露几分师门药理,以这‘药王玦’为引,或能说动他引荐我入蒲府应一份采买草药、调制药散之职。如此,便可堂而皇之,深入其内!”
她说完,静静地望着陈潜,水眸中并无丝毫迟疑,只有一种医者的冷静与深入虎穴的决绝。
柔弱的肩头,仿佛能担起这千钧之重的使命。
陈潜的瞳孔猛地一缩。他并非不知其中风险——鹿呦一旦踏入蒲府,便是羊入虎口,稍有差池,万劫不复!
想到那蛇影毒煞武弋的歹毒,蒙元铁卫的冷酷,尤其是那据说新到不久、杀气腾腾的“血屠”……
一股冰冷的惧意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更胜过刀光剑影加身!
“不行!”他几乎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太险!”
蒲府是龙潭虎穴,让她独自前去,与送死何异?
“陈大哥!”鹿呦上前一步,双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紧握剑柄的手腕。冰凉细腻的指尖触到他因戒备而绷紧的肌肉,竟带着一丝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我都知,这是唯一能靠近魔窟、打探阿篱线索的机会!我们耗不起!我身负师父毒手神医之学,辨识百药,深谙化解百毒之道。入药房行医配药,身份天然不易被过多盘诘,远比潜入刺探不易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