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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佛前舌辩金刚怒(1 / 2)

时值深秋,华岩寺周遭的山峦已染上浓重的霜色。

铅云低垂,朔风卷动着枯黄的落叶,在古刹青灰色的院墙外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寺内,那悠扬平和的晨钟暮鼓,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陈潜、鹿呦、阿篱三人已在寺中盘桓数日。

他们深知,卓尔敦三人铩羽而归,以坚赞法师骄横跋扈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这日午时刚过,寒风愈紧。

陈潜正在禅房内与法空大师论及剑理,师徒二人手谈方局,黑白子落盘之声清越,似将窗外的肃杀都摒退了三分。

此时,守门沙弥来报:

“方丈!大法轮寺首座坚赞法师,携师弟丹增、扎那两位上师,已至山门外,言明……言明要与方丈‘切磋佛法,印证武学’!”

陈潜捻着棋子的手倏然一顿,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法空大师缓缓抬首,清癯的脸上古井无波,唯眼底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他捻动佛珠,淡淡道:“该来的,终究要来。潜儿,随为师去迎一迎这位密宗高僧吧。”

陈潜肃然应诺,眼中精光一闪而逝。鹿呦与阿篱对视一眼,亦紧随其后。

山门前,气氛肃杀。

坚赞法师身披一件绣着狰狞六臂大黑天法相的猩红僧袍,立于最前。

他身形并不如何魁梧,甚至略显枯瘦,但站在那里,周身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灼热与威压。

他面皮焦黄,颧骨高耸,一双细长的眼睛半开半阖,偶尔开合间精光暴射,如同毒蛇吐信。

手中并未持兵刃,但那双枯瘦的手掌,指尖却泛着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正是练就“黑煞毒手印”的明证。

其身后左侧,立着一名身材异常雄壮、宛如铁塔般的番僧丹增。

他身披褚红僧袍,袒露的右臂肌肉虬结如树根,皮肤呈现古铜色,上面刺着一头咆哮的青狮纹身,栩栩如生,仿佛随时要破肤而出。

右侧则是一名身形瘦削、面色惨白如纸的番僧扎那。

他穿着玄色密宗僧袍,双手拢在宽大的袖中,眼神阴鸷,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笑,周身萦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寒死气,令人望之生畏。

法空大师率众僧步出山门,合十为礼,声音平和:“阿弥陀佛。法师远道而来,有失远迎。不知法师驾临敝寺,有何指教?”

坚赞法师细目如缝,焦黄面皮似被火焰炙烤过,枯瘦手掌合十,嘴角却勾起一丝锐利弧度:

“无量光佛。贫僧坚赞,携大法轮寺密印西来,闻华岩寺乃东海佛刹翘楚,法空师兄佛法通明。今日有缘,特来拜谒,欲与师兄切磋佛法精义,印证密显神通。”

法空大师枯瘦手掌无声抚过腕间光滑的菩提珠串,雪白长眉下目如古井:“阿弥陀佛。佛门广大,显密同源,本是一家。法师既有此心,贫僧自当随缘应机。请。”

引路沙弥木槌敲击铜磬。

“铛——!”

清越梵音响彻山门,如冰泉涤荡腥浊。

禅堂之内,檀香袅袅,古意盎然。

壁上悬着几幅淡泊的水墨罗汉图,经卷整齐地码放在紫檀书格中。

厚重的莲花砖地面在疏朗的冬日光线下泛着温润的青灰色。

堂中早已备下蒲团数枚,一盆炭火温着清泉水,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响,更衬得堂内静谧深沉。

双方分宾主落座。

坚赞盘坐于蒲团之上,身形似乎缩得更小了些,但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同藏于鞘中的毒刃,隐隐弥漫开来。

他眼皮微抬,枯瘦的手指在膝上轻点,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刻意的探究:

“法空师兄,贫僧于《金刚经》有一惑久未解:‘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既是无所住,心自何处‘生’?又如何能‘生’得?若说真空生妙有,这‘生’字岂非仍是有所‘住’?还望师兄以正法为贫僧开解迷津。”

他语速不快,字字清晰,暗藏机锋,一上来便抛出一个深奥难解的佛理关窍,显然是想在言语之上先压法空一头。

法空大师端坐如山,手捻念珠,闻问不惊。

他抬起眼帘,目光温和却洞若观火,缓声道:

“阿弥陀佛。法师所问,乃学人之通惑。‘住’,乃执着之相。经云‘无住’,非言心不起念,乃是念起不执,如雁过长空,影落寒潭。雁过原无心,影现亦非真。‘生心’者,非从顽空而生,乃明心见性,应机感物,如镜照物,物现而镜体本空。心有生灭之相,性无动摇之体。法师于此‘生’字着眼,已是‘住’于文字相矣。”

他声音平和,如清泉流淌,将《金刚经》中“无住生心”这一精微奥义,拆解得清清楚楚。那“雁过长空,影落寒潭”的譬喻,更是精妙绝伦,直指“无所住”并非死寂的空无,而是灵动无滞的智慧呈现。

坚赞法师眼神微微一凝。他自负博学,本想以此挫其锐气,却不料对方信手拈来,举重若轻,剖析得圆融透彻,仿佛一拳打在了空处,自身反而显得捉襟见肘。

他面上不动声色,口中只道:“师兄妙解,令人心折。密宗亦有‘当体即空,观照当下’之法,倒与师兄所言异曲同工。”这话看似认同,实则勉强转圜,

“《金刚》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妙则妙矣!然请问师兄——”他语锋突转锐利,“即见如来,何相可见?”

满座肃然!

丹增铜铃巨眼猛睁,扎那惨白面皮泛起诡笑。

这诘问狠辣异常——若说有相可见,是着相;若说无相可见,是顽空!

法空大师眼帘微垂,静观炉烟。

那青烟笔直升腾三寸,倏忽消散于空,无痕无迹。他合十开口,声音温润如初春地泉:

“法师着相了。”

四字落下,如石落古潭!

坚赞法师细眼猛睁!

法空大师缓捻佛珠,温言续道:“《金刚》有偈:‘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楞严》又云:‘诸相入非,非所非尽,旋法归无,斯为第一。’”

他目光落在那缕袅袅欲散未散的青烟上,“烟非烟,如来非如来。法师此刻问我何相可见,岂非恰如渴鹿逐焰?心中有所求相,纵然佛在眼前,亦成云烟过隙。”

禅堂内落针可闻,唯余铜炉中炭火爆裂的细微噼啪。

就在此时,趺坐于坚赞身侧的丹增,早按捺不住。

他双手合十,双眼毫不避讳地在鹿呦和阿篱身上逡巡,脸上肌肉扭动,带着轻蔑的冷笑,瓮声瓮气地喝道:

“法空大师!弟子有一问,不吐不快!佛门净地,万善同归之所!贵寺既乃禅宗清修之地,向来标榜戒律清净,”

他抬手一指鹿呦和阿篱,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震鼓,“尔等好不知羞耻!华岩寺既是佛门净土,何以容留两个俗家女子盘桓经堂,秽居僧寮?!清规戒律何在?佛祖金面何在?!尔等中原和尚,莫非尽做那淫邪苟且之事,辱没佛陀清名!”

丹增此言一出,整个禅堂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

坚赞面上依旧挂着那丝莫测的微笑,眼神却紧盯着法空大师,显然默许了师弟的发难,欲看他如何应对。

扎那嘴角的诡笑也更浓了几分,拢在袖中的双手似乎微微动了动。

一众华岩寺僧人皆面有愠色,虽碍于清规强忍未发,但看向丹增的目光已带上了怒意。

唯有法空大师,面色平静如常。

他看丹增,眼神中带着一丝悲悯,如同看着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争闹,刚要开口,却不料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已然响起:

“大和尚。”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丹增余音的震颤,如同冰珠溅落在玉盘之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阿篱缓步上前,向法空大师行了一礼。

靛蓝头巾下那张清丽绝尘却毫无表情的小脸,迎向丹增咄咄逼人的目光。

她双袖低垂,周身气息冰冷而澄澈,纤尘不染,不惹凡俗烟火。

“小女子阿篱,”她语调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出身苗疆五神教,蒙净玄师太不弃,传习拈花禅功,行走江湖,略懂岐黄。常随鹿呦姐姐施诊布药,扶伤救病。”

阿篱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智慧:

“敢问大和尚,佛祖割肉饲鹰、舍身喂虎,是为何故?达摩祖师一苇渡江,面壁九年,为的又是什么?行医济世,普渡病厄,救生灵于水火,此善行可曾玷污佛光,背弃教义?”

她顿了顿,语气越发冰澈,却也蕴藏坚韧,

“我二人随陈大哥暂居寺中,一为求教佛法,二为助益僧众康宁。此心,如同寺内一草一木,向阳而生。大和尚所言之‘清净’,若执着于隔绝红尘,视众生疾苦而不见,岂非落入了‘我执’的皮相之见?小女子愚见,还望大和尚以大智慧,细细勘验。”

阿篱一番话,如同寒风拂过滚烫的炉膛。她并未直接争辩“该不该留下”,而是直指佛法的根本精义——普渡众生。

将丹增那粗俗的“玷污”之论,巧妙转化为了对对方是否理解真正“清净”的诘问。

丹增被这突如其来的、连珠炮似的平静诘问噎住,一张脸憋得通红,宛如酱爆的猪肝。

论佛理,他那点见识远不及师兄坚赞,被阿篱以《金刚经》中“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暗含的精义质询,句句戳中其“执着形相”的要害,竟是一时语塞,只觉得胸闷气短,一双牛眼瞪得溜圆,空有蛮力却难以反驳,粗气直喘,额头青筋暴跳!

坚赞法师脸上的那抹假笑终于消失了。

他半眯着的眼睛骤然睁开一条缝隙,精光迸射,如同毒蛇的竖瞳,死死钉在阿篱身上!

那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微微蜷曲了一下。显然,这个看似冷若冰霜的少女,其见识与胆魄,远超他们预料。

法空大师一直微阖的眼目缓缓睁开,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随即化为澄澈平和。

他看了一眼挺身而出的阿篱,眼中掠过一丝赞许的暖意,这才转向丹增,声音恢宏而沉稳:

“佛观一粒沙中三千界。法师眼中见女色,老衲目中见众生。”

他转向二女,声音温润如旧:“鹿施主悬壶济世,活命无数;阿篱施主通明药性,祛病除厄。二姝以血肉身心行菩萨道,此身虽在红尘,佛性早驻灵台。”

法空大师目光再转向如怒狮般的丹增,目中无嗔无怒,只含悲悯:

“法师执此皮囊男女相,未见众生菩提本心——此障不破,纵然持咒万千,亦如隔靴搔痒,永隔佛性彼岸。”

话语平平,却如大明咒轰然镇落!

丹增胸口如受重锤,一股至阳至刚又至柔至韧的佛意压得他雄躯剧震,青狮咆哮般的暴怒气势竟被生生按回丹炉!

禅堂死寂。

唯余窗外寒风吹过松针,发出万千细针攒刺枯骨的沙沙微响。

坚赞法师枯瘦的双手骤然按在膝盖上,指节凸起如嶙峋岩块,焦黄面皮下的筋肉如毒蛇般微微蠕动了一下。

“好一个‘应无所住’!”

坚赞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沙哑得仿佛毒蛇摩擦枯骨,

“师兄佛法精微,坚赞佩服。佛门广大,有八万四千法门,法门虽殊,却需印证力行,方显真谛。贫僧愚钝,久闻华岩寺武名卓着,法空师兄一身般若金刚力威震东南!今日机缘难逢,贫僧斗胆——”

他那双细长的眼缝陡然撑开,两道森寒精芒如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向法空!

“向师兄讨教几手‘降魔护法’的真功夫!还望师兄不吝,赐教!”

随着他话语落定,一股缓缓暗涌、如龙似象的气压,自他身上膨胀开来!

猩红的僧袍无风自动,衣袍隐隐腾起一层薄薄的暗红氤氲,正是“般若龙象功”催运的征兆!

禅堂内的烛火被他骤然爆发的邪异气场所激,猛地摇曳低伏,光线骤然暗淡。

众华岩寺僧侣面色肃然,不少人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念珠,呼吸为之一窒。

陈潜右手的拇指瞬间顶在了那柄搁在膝侧、裹于粗布之中的剑柄铜璏之上!

掌心内力微吐,一股锐不可当的清冽剑气似要喷薄而出!他肩背肌肉骤然绷紧如拉满的硬弓,藏青袍袖无风自鼓。

鹿呦指尖数枚银针在袖底微微闪烁寒芒,呼吸都变得细密而警惕。

阿篱清冷的眸子瞬间锁定那猩红僧袍上游走的黑丝,靛蓝头巾下的眉头第一次凝重地颦起。

山风撞入禅堂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法空大师端坐蒲团之上,宛如怒涛中的古礁。

他缓缓抬起眼帘,深邃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坚赞眼中那焚心噬骨的毒焰,似看尽红莲地狱业火,亦如古井映月,无波无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