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竹林,静夜无尘。
月光似水银泻地,筛过疏密竹影,映得青石桌上杯盏生辉。
陈潜与楚飞相对而坐,几坛未开封的“桃花佳酿”置于桌角,泥封缝隙间溢出缕缕醇香,悄然融入夜气之中。
陈潜举杯仰首,烈酒入喉一线烧,目光却凝望着天际那轮孤高清冷的明月。
他低叹一声,语声虽轻,却字字如石落深潭:“大哥,此间虽好,幽篁明月,清风佳酿,终不能消解弟心头块垒。父仇未雪,鞑虏未逐,汉家山河仍陷腥膻,每念及此,五内如焚。”
楚飞亦灌下一大口酒,酒珠顺着虬髯滚落,咧嘴笑道:“二弟莫急。神机门卧虎藏龙,群雄聚义,正是共图大业之地。待时机一到,龙腾虎跃,何愁大事不成!且再饮一杯!”
声若洪钟,震荡着静谧竹林。
语声甫落,竹叶微动,一道青衫人影自林外踏月徐来。
但见他步履沉稳,行止间自有从容气度,月光将他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正是门主诸葛易。
他面带温煦笑意,恍若踏雪寻梅的雅士,未至近前,已抱拳朗声道:“陈少侠、楚少侠,夤夜来访,叨扰清兴,万望海涵。”
陈、楚二人急忙起身还礼。
陈潜道:“门主言重了。深夜驾临,必有要事?”
诸葛易目光扫过酒坛,笑意更深:“倒是老朽口福不浅,正赶上好酒好月。今夜良辰美景,何妨再浮几大白,再谈正事不迟。”
言罢落座石凳,陈潜斟酒奉上,三人举杯,清冽酒浆映着皎皎月色。
数巡之后,诸葛易面上笑容渐敛,神色转为凝重,放下酒杯缓缓道:“天芮星旗使道生和尚今日归来,带来数月江湖风云变幻之讯息。眼下局势,愈发波谲云诡。”
他略作停顿,取了酒碗轻抿一口,续道:“午后议事厅内,几位旗使争得面红耳赤,各持己见,几乎动起手来。”
陈潜与楚飞对视一眼,均感诧异。楚飞快语道:“是何事让自家兄弟吵得这般田地?”
诸葛易目光落在石桌斑驳的酒渍上,沉声道:“大法轮寺近来于江南诸省广设‘归化堂’,明为弘法布道,实则暗通元廷鹰犬,罗织罪网,专一搜捕残害抗元志士。”
他顿了顿,语气更显忧虑,“议事厅中,雷奔三旗使拍案而起,怒斥要率铁虎卫夜袭黔中大法轮寺分舵,‘趁其羽翼未丰,杀他个寸草不留!’”
“文二旗使却以折扇击案,摇头道:‘归化堂明修栈道,必是暗藏祸心。此刻雷霆一击,恐堕其彀中,当先察其奸谋虚实,断其根本为上!’二人针锋相对,雷旗使性烈如火,几乎掀翻了议事桌。”
楚飞闻言大笑,声震林樾:“哈哈,雷三哥这霹雳火性子,倒似要将那元酋老巢捣成齑粉才痛快!”
诸葛易苦笑摇头:“若仅是战术之争,倒也罢了。只恐……”
他倏然抬眼,眉间忧色如凝浓云,“江湖各大门派,在蒙铁罕将军府与大法轮寺双管齐下之威压利诱下,已现裂痕。衡山、白鲨、任家庄等数派,或已动摇,或似有贰心。”
“更有甚者!”
他目光如电,灼灼射向陈潜,“据道生探知,元将蒙铁罕正暗通玄冰诸邪教,密谋一场席卷江湖的大围剿,誓要将各地抗元势力一举荡平!另有一紧要消息——元廷正秘密搜捕‘忠烈遗孤’,尤以三位少侠画像最广,悬赏遍传海内!”
陈潜手中酒杯骤顿,指节发白,眼中寒芒一闪而逝:“好个元贼,倒未曾忘却!”
诸葛易轻叹一声,忽转话题,语意深长道:“昔时三位初至神机门,老朽曾不揣冒昧,邀三位共襄义举。楚少侠言‘闲云野鹤,不堪约束’;陈少侠与苏姑娘则道‘父仇家恨在身,恐拖累贵门’。如今想来……”
他自嘲般一笑,旋即目光坦然,“老朽却是着相了。江湖儿女,肝胆相照,血性相连,何需门户为藩篱?但存一腔驱除鞑虏、光复华夏之热血,便足矣!”
楚飞挠头憨笑:“门主莫怪。当日拜别九华山师尊,恩师淳淳教诲:‘江湖路远,但凭本心而行。’故实在不愿自缚手足。”
陈潜亦抱拳正色:“非是陈潜矫情。血仇未复,椎心泣血,忧思难平。若此际贸然入盟,恐心挂两头,反负门中弟兄厚望。”
诸葛易摆摆手,朗声笑道:“老朽岂是量窄之人?正因深知此心,今日旗使密议,老朽才未烦请三位参与。”
“雷三哥力邀三位列席,言道:‘忠烈之后,理当同仇敌忾!’文二旗使却叹:‘心有千千结,未解难齐力。强留反伤情,不如任其如鲲鹏振翼,自有其道。’”
他忽地压低声音,字字千钧:“然有一事,却与陈少侠息息相关。道生和尚在湖广重逢一位故交,言及陈将军及十六位义士合葬之‘忠烈十七士墓’所在,近日竟有元廷细作出没窥探!”
“什么?!”
陈潜霍然抬头,周身杀意迸发,眸中寒光直欲刺透夜色,“他们敢动先父坟茔?!”
诸葛易重重点头:“正是!雷三哥闻此,怒发冲冠,立时便要亲率铁虎卫奔赴苍山护墓。文军师却力排众议,断言此乃元人‘投石问路’之计,意在引蛇出洞,当将计就计,顺藤摸瓜,揪出其幕后主脑!”
楚飞拍案怒起,虎目圆睁:“狗贼敢动陈叔叔陵寝半根草,老子定将他狗头劈作碎瓢!”声若惊雷,惊得竹叶簌簌。
诸葛易伸手按住他臂膀:“楚少侠且息雷霆之怒。此事蹊跷之处在于,那道生故友,非是旁人,正是当年冒死为陈将军收殓忠骸的老渔翁张公!他恳请道生转告陈少侠八字真言:‘剑指苍天,华夏不灭!’”
“‘剑指苍天,华夏不灭……’”
陈潜喃喃念诵,初时茫然,蓦然间如醍醐灌顶,身躯剧震,眼中爆出精光。
他倏然离座,向诸葛易深深一揖,长揖及地,声调沉凝如金铁交鸣:
“门主!当日婉拒入盟,实惧累及神机门满门忠义。然今元贼竟打先父陵寝主意,陈潜若再作壁上观,何以为人子?何以为男儿?明日便启程,亲赴苍山!誓死护卫英魂,不容宵小亵渎分毫!”
楚飞亦长身而起,抱拳道:“门主!敌在暗我在明,正好探其虚实!楚飞向来独来独往,无拘无束。此去正好暗察各州县‘归化堂’的勾当,看看那蒙铁罕的肚子里究竟藏什么腌臜鬼胎!”
诸葛易望着眼前这两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庞,胸中一股豪情如烈火升腾,蓦地提起一坛未启封的“桃花佳酿”,朗声道:
“好!有二位少侠这般肝胆,大事何愁不成?来!干了此坛——敬这朗朗乾坤不灭正道!敬我巍巍华夏星火永存!”
三只酒坛重重相撞,酒香混着竹叶的清芬在月华下四溢流荡。
远处演武场隐隐传来金铁交鸣之声,如夜风低语,惊起数只宿鸟扑棱着羽翼掠过竹梢。
东海之滨,浊浪排空,涛声如万马奔腾。
鲨口湾状若巨鲸开口择人而噬,二十里暗礁群于潮退时分寸寸显露,犬牙交错,森然可怖。
唯熟谙水路的渔家,能循着海潮特有的嘶吼韵律辨出那九死一生的航道。
湾内锚泊着百十艘乌篷舟船,船舷俱漆狰狞白鲨吞月之徽,桅杆上高扬半红半蓝的鲨鱼旗——赤如凝血,青似深渊,正是横行东海的白鲨帮旗号。
帮中总舵盘踞于湾心黑矶岛上。
一道以巨鲸骸骨雕就的牌坊横跨港湾入口,雾霭迷蒙中泛着惨白幽光。
岛心“吞海楼”乃用百年沉船坚木造就,四壁密密麻麻嵌满猎获的鲨鱼利齿,在昏暗天光下闪烁点点寒星。
陈潜与楚飞在神机门竹林别过诸葛易,分道扬镳。
陈潜取道直奔苍山,途经东海时,闻得风声,道是白鲨帮与元廷似有不明勾当。
心念电转间,暗忖道:“东海险隘,白鲨盘踞,若其当真投敌,沿海义军皆受其掣肘……也罢,便去探探虚实!”
遂折道沿海岸而行。
遥遥望见海中那座宛如狰狞巨兽的黑矶岛,半红半蓝的鲨鱼旗在咸腥海风中狂舞。
陈潜伫立岸边,目测岛上明桩暗哨,礁岩如铁壁森然,易守难攻。
心道:“彼众我寡,彼熟我生,更兼此岛如龙潭虎穴……既以大宋将军之后明访,彼若心怀鬼胎,反倒要掂量几分。”
主意既定,寻得一叶扁舟,双桨轻点,破浪向黑矶岛划去。
小舟甫靠石栈,几名剽悍帮众已如虎狼般围上。
领头一豹头环眼、精壮如铁塔的汉子,踏前一步,瓮声喝问:“兀那汉子!何处而来?所为何事?”
陈潜负手立于舟头,气度沉凝,抱拳朗声道:“烦请通禀贵帮沙帮主,大宋故将军陈光之后陈潜,慕名前来拜会!”
那汉子闻听“陈光”二字,眼中精光一闪而逝,细辨陈潜气度,脸上堆起豪迈笑容,抱拳道:“原来是陈将军虎子!失敬!失敬!沙帮主早有交代,若有江湖英杰到访,定当扫榻以待。陈少侠,请随俺来!”
语毕侧身引路,笑容之下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闪烁。
陈潜随行登岛,穿过怪石嶙峋的滩涂,直奔吞海楼。
楼前空场上,数百名帮众持刀操练,喊杀声震耳欲聋,刀风凛冽带起阵阵沙尘,显是一股精悍剽野之力。
陈潜心中暗凛:“观其操演狠辣,号令森严,绝非寻常渔霸盐枭可比,若当真附逆,必为劲敌。”
步入大殿,腥咸海风混杂着铁锈湿木之气扑面而来。
厅中陈设粗犷,壁上挂满风干的鲨皮与奇形怪状的渔猎兵刃,正中两把虎皮交椅上,坐着二人。
左首大汉身材雄壮,满面虬髯如钢针戟张,不怒自威;右首一人身形精瘦如铁,双目狭长如鹰,寒光流转。
正是白鲨帮帮主沙莽与副帮主沙刚。
二人见陈潜入内,双双离座拱手,沙莽声如洪钟:“陈少侠芳驾莅临,白鲨帮蓬荜生辉!老夫沙莽,这是舍弟沙刚!久闻少侠大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陈潜还礼不卑不亢:“沙帮主、沙副帮主威震东海,晚辈陈潜,叨扰了。”
沙莽大笑声中分宾主落座,酒菜流水般送上。
酒过三碗,沙莽须眉皆张,赞道:“陈少侠气宇轩昂,果有乃父虎威!我白鲨帮立身东海,平生最爱结交天下豪杰。少侠今日肯屈尊踏浪而来,实乃我弟兄二人之幸!”
陈潜略饮一口酒浆,目光沉静如水,缓缓道:“承蒙二位当家盛情。只是陈潜心头一事如鲠在喉,欲向二位一吐肺腑,未知肯听否?”
沙莽蒲扇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少侠但说无妨!此地无外人!”
陈潜眸中悲愤之色一闪而逝,声音转沉:“当此乾坤板荡之秋,鞑虏肆虐,铁蹄之下黎庶涂炭,忠良血染山河。忆及先父陈光公,一身肝胆,尽瘁国事,终至战死沙场……”
他顿住,仰首将一碗烈酒灌下,酒入愁肠,更添烈焰,“陈潜幼承庭训,此生立誓,一为父报仇,二是……重振汉室衣冠,再复神州清明!”
沙莽与沙刚兄弟对视一眼,面上热情如潮水般略退。
沙莽依旧咧嘴笑道:“陈少侠所言极是!这元虏确实欺人太甚!唉,只恨我弟兄人微力薄,不过一介海上莽夫,纵有此心,又能济得何事?”
陈潜见其语焉不详,心中雪亮,再进一步:“目下元廷鹰犬四出,专一罗织忠良,悬赏如麻。沙帮主雄踞一方,若肯登高一呼,联结沿海豪杰,共襄义举,驱除胡虏,指日可待,此乃青史垂名之千秋功业!神机门诸葛先生处,亦可互为奥援。”
沙刚瘦削脸上掠过一丝阴鸷,皮笑肉不笑道:“陈少侠此心可昭日月,我兄弟万分感佩。只是举事非同儿戏,白鲨帮下几千口子老弱,刀口上讨口饭吃已是不易,要捋那大元朝的虎须么……”
他冷哼一声,捻须摇首,“未免痴人说梦,自取灭亡耳。”
陈潜心知其意,朗声道:“沙副帮主此言差矣!江湖之大,岂无志士?若群策群力,何患鞑虏不除?沙帮主英名赫赫,甘愿坐困孤岛乎?”
沙莽浓眉紧锁,不耐之色渐显,强笑道:“少侠高义,非老夫不想,实乃身系阖帮安危,不可鲁莽。此事非三言两语能决,容我与帮中弟兄细细商议。”
端起酒碗岔开话头,“少侠远来是客,何不多盘桓几日?也好让我等一尽地主之谊!”
陈潜心念如电:“此二人貌合神离,语多闪躲,必有文章。我倒要看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遂拱手道:“二位当家盛情,却之不恭。那便叨扰了。”
酒阑人散,沙氏兄弟伴陈潜巡视岛防。
黑矶岛峭壁临渊,礁石如齿环伺,险峻天成。
海风厉啸穿行于石罅间,涛声轰然拍岸。
帮众穿梭其间,或磨砺刀枪,或修葺舟楫,更有数人步履匆匆,神色诡秘。
沙莽指着险峻处笑道:“陈少侠看,此地虽无市井繁华,却自有一番铁血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