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收了玉米,又种了麦子。陈青山回了几趟家,陈满仓来回倒腾卖了几次山货,就入了冬。
天仿佛一下子冷了起来,日头也变得格外的短。北风像后娘的手,一点儿不留情面,顺着窗户纸的破洞、门板下的缝隙,丝丝缕缕地往屋里钻,吹得人后脖颈子发凉。
陈家堂屋里,那盏小小的油灯就成了全家的指望,豆大的火苗努力跳跃着,拢住一圈昏黄的光,勉强在这寒夜里撑开一小团看得见的暖意。
灯下,两个人,占着两片光,像是河的两岸。
陈青文坐在桌子靠墙的那一头,身上裹着那件穿了几年、接了一截又一截的棉袄,袖口领口都磨得发亮。
他缩着脖子,不时把冻得发僵的手指凑到嘴边,呵一口白白的热气,然后又赶紧缩回来,翻过一页书。
书的边角都翻的起了毛,被他的手指摩挲得几乎透了光。油灯的光晕在他年轻却过分认真的脸庞上跳跃着,映得他鼻尖上那点冻红格外明显。
王桂花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小板凳上,借着这点光干活。她缝几针,就抬起眼皮瞅一眼小儿子,眼神像是温吞的水,里面煮着怜惜,也熬着沉甸甸的指望。
火盆在她脚边,里面只有几块烧的发红的玉米芯,吝啬地散着点热气。她悄悄地把盆子往青文那边挪一点,再挪一点。
“娘,”青文忽然抬起头,揉了揉发涩的眼角,忍不住想找人说道说道,“您说,这书上总讲的‘仁者爱人’,到底是个啥光景?”
王桂花停下手里的针线,在头发上篦了篦针尖,笑了:“娘一个粗人,又不认识字,哪懂你们书上的大道理?约莫着……就是心肠好,对人和气吧?”
陈青文却认真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夫子讲,是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要‘推己及人’。我琢磨着,这不就跟咱村里过日子一个理儿么?张家耙子坏了,李家顺手就给修了;王奶奶家的水缸见了底,左右邻居看见了,不用言语就帮着挑满了。这不就是书上说的‘仁’落在咱土坷垃里的样子?光心里想着不算,得真伸出手去做。”
他顿了顿,目光有些飘忽,好像穿过了墙壁,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读书,不单单是为了认字,会写名字,将来若真能多明白些这样的道理,哪怕……哪怕只是让咱村为田埂子宽一寸窄一寸的吵闹少几回,让爹娘看着老天爷脸色时,眉头能舒展一分,我这书,就没白读。”
他没敢说考功名的大话,那太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他只说着眼前能摸着边儿的念想。
王桂花听得心里又酸又暖,她不大明白那些文绉绉的话,但儿子眼里那簇小火苗,她看得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