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秋,北地的风带上了凉意。临近中秋,州衙后院里那棵半死不活的老榆树也开始往下掉黄叶子。
“谢兄!谢兄!”林晏举着一封厚厚的家书,像只报喜的雀儿冲进书房,“京城送节礼来啦!有月饼!娘亲特意让人捎来的,说是‘稻香村’新出的莲蓉双黄和五仁火腿!还有姐姐给的宫里头做的酥皮奶黄!可多啦!”
谢霄正看着一份秋赋预征的条陈,闻言抬起头。林晏已经凑到书案边,献宝似的把信里夹着的礼单展开给他看,小脸上全是兴奋:“咱们怎么吃?要不要请人?”
谢霄的目光扫过礼单上那些精致的点心名目,又看向林晏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中秋夜,在后院设个便宴。请几位属官,再让里正请几位乡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有…城隍庙那边收容的几个孤老,一起过来坐坐。”
“啊?还请孤老?”林晏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谢霄的意思,眼睛弯了起来,“好!人多热闹!我这就去安排!”
……
中秋夜,州衙后院难得地点亮了几盏红灯笼,映着清冷的月光,添了几分暖意。几张方桌拼在一起,铺着干净的粗布。
桌上摆着林晏带来的精致月饼,切成了小块,还有几样简单的时令果子、炒花生,一大壶温热的粗茶。气氛算不上奢华,倒也温馨。
受邀的老人们大多拘谨地坐着,穿着浆洗得发白的旧衣,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几位属官和里正陪着说话。林晏成了最忙活的人。他端着切好的月饼盘子,挨个桌子送。
“李大爷,您尝尝这个,莲蓉的,可甜了!”
“王阿婆,这是奶黄的,软和,您牙口不好也能吃!”
“赵里正,别光坐着,吃啊!”
他脸上带着笑,声音清脆,动作麻利。那些老人起初不敢接,被他硬塞到手里,看着手里那小块油润喷香、只在传说中听过的京城月饼,浑浊的眼睛里都泛起了水光,不住地道谢。
林晏送了一圈,自己也拿了一小块五仁的,坐到一位耳朵不太好的老爷爷旁边。老爷爷捧着月饼舍不得吃,只是闻着。林晏凑近他耳朵,大声说:“爷爷,吃啊!可香啦!”
看老人小口小口珍惜地吃着,他干脆讲起了京城中秋的盛景:满街的花灯像星河,护城河里漂着莲花灯,宫里放的烟花能照亮半边天……
他讲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老人们听得入了迷,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不时发出惊叹和憨厚的笑声。
连几位属官也被他生动的描述吸引,后院里的气氛真正热闹融洽起来。
谢霄坐在主位,看着林晏像个发光的小太阳,在人群中穿梭,用他的方式温暖着这个简陋的月圆之夜,嘴角几不可察地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
过了中秋,天更凉了。
一日林晏跟着谢霄从城外回来,路过一条背街小巷,看见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蜷缩在墙角,正在分食一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干硬的窝头。他们的眼神空洞又茫然。
林晏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那几个孩子,眉头皱得紧紧的。回到州衙后院,他闷闷不乐地坐在软榻上,揪着靠枕的流苏。
“怎么了?”谢霄放下手中的公文(光幕上显示着云州人口及教育状况的简报),看向他。
“谢兄,”林晏抬起头,眼神亮亮的,带着一种冲动,“我们办个义学吧?就收留那些没爹没娘、没饭吃的孩子!教他们识字,学点手艺!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这样…在街上捡吃的吧?”
谢霄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赤诚,沉默片刻,才开口:“善心可嘉。但义学非一日之功。场地、聘请先生的束修、笔墨纸砚、孩子们的衣食住行,皆是耗费。州衙库银空虚,难以支撑。”
林晏眼中的光黯了一下,小脸垮下来:“啊…这么麻烦啊…”
“可从识字班始。”谢霄话锋一转,“无需太大场地,寻一空屋即可。束修可酌情减免或由州衙象征性补贴。先教些常用字,明些事理。若行之有效,再图扩大。”
峰回路转!林晏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识字班!这个好!这个简单!我去张罗!”
他一下子从软榻上蹦起来,像打了鸡血似的,“空屋…空屋…州衙旁边那个放旧家具的厢房就成!先生…先生我去问问陈师爷,看有没有落第的穷秀才愿意来!纸笔…纸笔我找我姐要!她宫里肯定有!”
他风风火火地就要往外冲,被谢霄叫住:“不急。先拟个章程,与陈师爷、赵师爷商议后再办。”
“知道啦知道啦!”林晏头也不回地应着,人已经跑出了院子,满脑子都是“识字班”的宏伟蓝图。
……
州衙大堂,气氛凝重。
堂下跪着两拨人,一拨是以一个精瘦汉子为首,自称是城东柳树坡的地主;另一拨是几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为首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姓孙。两边争的是河滩边一片五十来亩的沙地。
精瘦汉子唾沫横飞:“大人明鉴!这河滩地,明明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有地契为证!这些年河水改道,淤出了好地,这帮刁民就红了眼,硬说是无主荒地,强占耕种!请大人为小民做主!”他呈上一份发黄的地契。
孙老汉气得浑身发抖,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他胡说!那地根本就不是他家的!他家的地在坡上!这河滩地是河道冲出来的,向来是无主的!我们几家十几年前就开始开荒,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村里人都可以作证!他…他看地肥了,就想霸占!他拿的那地契,指不定是假的!”他身后几个汉子也纷纷附和,神情激愤。
案子拖了快一年,前任知州没断明白。双方各执一词,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孙老汉这边人多,但都是口说无凭。精瘦汉子有地契,可那地契纸张老旧,印章模糊,看着也透着蹊跷。
堂上属官和旁听的衙役都皱紧了眉头,觉得这又是一桩糊涂官司。
林晏也挤在旁听的人群里,紧张地看着。他知道谢兄厉害,可这没凭没据的,怎么断?
谢霄端坐堂上,神色平静。他先让双方将地契和开荒经过详细陈述。精瘦汉子说得头头是道,眼神却有些飘忽。孙老汉说得磕磕绊绊,但细节具体,说到开荒的辛苦处,老泪纵横。
谢霄的目光锐利如鹰,在光幕的辅助下,精瘦汉子陈述时面部肌肉的细微抽搐、眼神的闪烁、语速的突然加快等“说谎”的微表情被精准捕捉、放大分析。同时,光幕快速调取了云州近三十年河道变迁图及柳树坡土地登记册的存档影像(谢霄早前已扫描录入),进行交叉比对。
当精瘦汉子再次强调他家地契范围“东至老河床”时,谢霄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王富贵,你言道祖传地契所载,东至界限为‘老河床’。然据州府存档之《云州河道图志》,永平十年,柳树坡段河道因大水改道,向东偏移半里有余。你祖上立契之时所指‘老河床’,应在现今河道以西半里处,早已被新河道冲刷殆尽。你手中这份地契所标注的‘东至老河床’,所指已是现今河道以东新淤之地,与你祖上之地毫无干系。此其一。”
精瘦汉子王富贵的脸色瞬间白了。
谢霄继续道,语速平稳,逻辑严密:“其二,你称此契乃祖传。然此契所用纸张,乃前朝‘青檀纸’,其纹路质地,与永平初年官府统一印制的‘桑麻纸’地契迥异。且其上‘云州府衙验讫’印鉴,其篆文笔画磨损痕迹,经比对,与永平十五年后启用的新印鉴磨损特征相符,显系伪造旧契,加盖新印,时间当在近五年之内。”
光幕上清晰地展示着纸张纹路对比图和印鉴磨损的放大细节。
“其三,”谢霄目光转向孙老汉几人,“孙有田等开垦河滩地,虽无地契,然有村邻多人证其十余年辛苦开垦之实,所产粮米亦年年缴纳田赋,有税票为凭。此等无主淤地,依《大夏律·田宅令》,勤力开垦者,可获其田。”
三条说完,条理清晰,证据链完整。堂下鸦雀无声。王富贵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孙老汉几人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哭声,连连叩头:“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明断啊!”
“啪!”惊堂木落下。
“王富贵,伪造地契,强占民田,依律杖八十,枷号三日,所霸占田地归还孙有田等人!退堂!”
“威武——”衙役的水火棍敲击地面,声震屋瓦。
林晏站在旁听席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着堂上那个清隽挺拔的身影,只觉得谢兄周身都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