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默默地将林晏那只螃蟹挪到自己面前,拿起工具,再次开始了那场精密的“拆解艺术”。只是那动作,似乎比拆自己那只时,更慢、更用力了些。
……
几场秋雨过后,天气彻底转凉。山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落了满地黄叶。
这日,林福又上山了。除了照例的两大箱“补给”,还带来一封厚厚的家书。
林晏盘腿坐在床上,拆开信封。父亲熟悉的、略显刚硬的笔迹跃入眼帘。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幼子的思念和关切,询问他在书院是否安好,课业如何(国公爷显然还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笔锋一转,殷切叮嘱:年关将近,务必归家团聚。母亲和贵妃姐姐亦是日夜思念,盼其归期。
信纸带着墨香,也带着京城家中熟悉的暖意。林晏看着看着,鼻尖莫名有点发酸。离家快一年了,他想念母亲温暖的怀抱,想念父亲虽然严厉却藏着关爱的眼神,想念姐姐宫里那些精致的点心和热闹……他几乎能想象出府里张灯结彩准备过年的热闹景象。
一股强烈的归家之情涌上心头。
可这股热切的思念涌到一半,却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林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书案。
谢霄正端坐着看书(或者说,在看光幕)。昏黄的豆油灯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线条,神情专注而疏离。靛青的直裰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冷清。
回京过年……意味着至少有两个月见不到谢兄了。
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林晏心里那点归家的雀跃,莫名地掺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舍?
他习惯了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这张冷脸,习惯了下意识地去扒拉那条微凉的胳膊,习惯了把看不懂的书本塞过去,习惯了分享一切好吃的好玩的……这两个月,没人给他剥螃蟹,没人给他涂药膏,没人被他半夜吵醒揉肚子,也没人被他拖着到处跑……
大腿还没抱够本呢!万一这两个月生疏了怎么办?万一谢兄把他忘了怎么办?书里可没说未来首辅记性好不好!
林晏捏着信纸,小脸上交织着兴奋和纠结,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皱起眉头。
……
几天后,离归期越来越近。林晏开始收拾行李。他把那些华贵的绫罗绸缎、玉器玩物一股脑塞进箱子里,动作间带着点急切的归心。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跑到谢霄书案前。谢霄正在整理书卷,动作不疾不徐。
“谢兄!”林晏的声音带着点刻意装出来的轻快,但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不舍,“我……我过两天就回京过年啦!大概……两个月吧!”
谢霄整理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林晏。
林晏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谢霄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他仰着小脸,努力睁大眼睛,想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特别真诚特别不舍:“谢兄……你……你在书院要好好的啊!记得……记得想我啊!我……我很快就回来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那句“想我”,几乎含在喉咙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赧和期待。
那双总是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着谢霄的影子,像两汪清澈见底的潭水,清晰地倒映出里面那点小心翼翼的、纯粹的眷恋和不舍。
谢霄的目光落在林晏抓着自己袖口的手指上,又缓缓移向那双眼睛。墨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波动了一下,快得抓不住。他沉默地看着林晏,看了好几息。
山风穿过窗棂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
最终,谢霄几不可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从喉咙深处,极其低沉地、模糊地挤出一个音节:
“……嗯。”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但林晏听到了。他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像是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小虎牙都露了出来。他抓着谢霄袖口的手指也松开了,仿佛心满意足。
“那说好了!”他雀跃地转身,又去折腾他那两口大箱子。
谢霄站在原地,看着少年欢快的背影,袖口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点被攥过的温热触感。他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布料,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清冷的模样,继续整理书卷。只是那动作,似乎比之前慢了一分。
……
启程的前一天。林晏把两口大箱子都塞得满满当当,拍了拍手,环顾了一下住了快一年的竹字号学舍。目光扫过对面那张整洁冷清的书案,最后落在了自己枕边的一个小锦囊上。
他走过去,打开锦囊,从里面取出一枚温润细腻、毫无杂质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不大,雕着简洁的祥云纹,触手生温,是他从小戴到大的心爱之物,也是国公府身份的象征。
他捏着玉佩,指尖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润触感,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几步走到谢霄面前。
谢霄刚放下书卷,正准备起身。
“谢兄!”林晏把玉佩塞到谢霄手里,动作快得不容拒绝。温润的白玉落在微凉的掌心,带着少年指尖的温度。
“这个给你!”
林晏仰着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谢霄,语气带着点郑重其事,又有点孩子气的霸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你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啦!要收好!不许弄丢!更不许送给别人!”
他飞快地说完,像是怕谢霄拒绝,不等对方有任何反应,转身就跑开了,像只灵活的小兔子,几步就蹿出了学舍的门槛,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回廊里远去。
谢霄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枚突然被塞进来的玉佩。
玉佩在掌心散发着温润的光泽和暖意,那细腻的触感与他微凉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祥云纹路清晰流畅,一看就价值不菲,是少年贴身佩戴的心爱之物。
他低头,看着掌心的白玉,目光深沉。玉佩的边缘似乎还残留着林晏指尖的温热。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少年那句带着霸道和不舍的叮嘱:“看到它,就像看到我啦!”
山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吹动他靛青的衣摆。远处隐约传来林晏指挥仆人搬运行李的清脆声音。
谢霄修长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枚温润的玉佩紧紧攥在了掌心。那温润的触感仿佛透过皮肤,一路熨帖到了心底某个角落。
他抬起头,望向门外少年跑远的方向。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唇角处,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悄然向上弯起。
像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圈无人得见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