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货架前的暖(1 / 2)

午后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店里的木窗棂斜斜洒进来,在深褐色的货架上织出细碎的光斑。货架上摆着的瓶瓶罐罐——装着蛤蜊油的圆铁盒、印着蓝花的肥皂、玻璃瓶装的雪花膏,都被这阳光镀上了层暖金色,连瓶身上沾着的细尘都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把碎钻。风从半开的木门缝里溜进来,带着街对面卖麦芽糖的吆喝声,“麦芽糖哎——粘牙的麦芽糖——”,声音慢悠悠的,裹着点甜意,把店里的空气都烘得软乎乎的。

陈清清搬了个矮矮的小凳子坐在货架前,凳子是路修源前阵子用家里剩下的木料做的,凳面磨得光滑,边缘还特意削成了圆弧形,怕硌着她的腿。她面前的木桌是店里的旧柜台改的,桌面上有道浅浅的划痕,是上次搬货时不小心蹭到的,路修源还特意用砂纸磨了磨,又涂了层清漆,现在看起来倒像道浅浅的木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桌上摆着裁好的白色纸片——是从旧账本上撕下来的,纸边剪得整整齐齐,是陈清清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半截毛笔斜放在砚台边,笔杆是暗红色的,笔头有些毛躁,却是路修源上学时用的旧笔,他说这笔“写惯了,顺手”;还有一小碗浆糊,是用面粉和热水调的,稠度刚好,装在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碗沿还沾着点干了的浆糊印,是上次粘补包装袋时剩下的。

她要给货架上的新货贴价格标签。前几日路修源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县城进货,来回跑了四十多里地,回来时车后座堆得满满当当,其中就有这批新到的肥皂和雪花膏——肥皂是城里时兴的“兰花牌”,黄底红字的包装纸,闻着有股淡淡的皂角香;雪花膏是玻璃瓶装的,瓶身上印着朵浅粉色的梅花,瓶盖是银色的,拧开能闻到甜甜的香脂味,路修源说“城里姑娘都用这个,你也试试”,当时陈清清的脸颊就红了,偷偷把瓶子抱在怀里,像揣了块暖玉。

现在这些货都摆上了货架,却还没贴价格标签。陈清清想着,万一等会儿有顾客来问,自己慌慌张张说不清楚,反倒让人家笑话,所以趁午后店里没客人,赶紧把标签贴好。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毛笔杆,有点凉。她先拿起毛笔,往粗瓷碗里蘸了点浆糊——浆糊刚调没多久,还带着点温乎气,然后又在砚台里轻轻舔了舔墨。砚台是块普通的青石砚,磨得光溜溜的,是路修源从他爹那里继承来的,每天早上他都会磨好墨,说“墨得磨透了,写出来的字才亮”。

陈清清握着笔杆,手腕却有点发紧。她想把“肥皂五分钱一块”这几个字写得工整些,可笔尖在纸上刚落下,“肥”字的竖画就歪了,像根没站直的小草;她赶紧调整姿势,接着写“皂”字,结果撇画又拉得太长,差点超出纸片边缘。她把纸片举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那歪歪扭扭的字,活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东倒西歪的,连自己都忍不住皱了眉。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把那张写坏的纸片撕下来,揉成个小纸团,抬手扔进旁边的纸篓里。纸篓是用竹篾编的,是她娘生前编的,竹篾细细的,编出了菱形的花纹,现在边缘有点松了,路修源还帮着用细绳子加固过。纸团“咚”的一声掉进纸篓,和之前扔进去的几个纸团挤在了一起——那都是她刚才写坏的,有的字太大,有的字太小,还有的把“五分钱”写成了“五分线”,错得离谱。

她又拿起一张新纸片,深吸了口气,重新蘸墨。这次她特意放慢速度,盯着笔尖,一笔一划地写,可“五分钱”的“分”字还是写小了,比旁边的“五”和“钱”矮了一截,像个缩着脖子的小矮人,跟其他字一点都不成比例。陈清清把笔往桌上一放,托着下巴看着货架上的肥皂,嘴角微微往下撇,眼里有点发潮。

她从小就没怎么念过书,娘身体不好,家里的活计多,她十几岁就跟着娘学缝补、做饭、打理家里的小菜园,认字都是娘教的,写起字来更是磕磕绊绊。以前在娘家时,家里的账本都是娘来记,娘的字虽然不算好看,却整整齐齐的,每次记账都会让她在旁边看着,说“女孩子家,认点字、会记账,以后不受欺负”。可她当时总想着帮娘干活,没太用心学,现在自己看店,连贴个标签都做不好,要是娘还在,会不会觉得她没用?

“怎么了?皱着眉跟个小老头似的。”

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点笑意,像阵暖风吹进店里。陈清清猛地抬头,就看到路修源拎着个布袋子走进来,布袋子是粗棉布做的,浅灰色,上面有个补丁——是上次他骑车时不小心刮破的,陈清清晚上就用同色的线缝好了,针脚藏得严严实实,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袋子里装着黄澄澄的橘子,顶端还露着几片新鲜的绿叶,叶子上沾着点晶莹的露水,一看就是刚摘下来的。

路修源的额头上还沾着点细汗,鬓角的头发湿了一小片,贴在脸颊上。他刚去村西头的李叔家果园帮忙摘橘子,李叔家的橘子树今年结得特别多,老两口忙不过来,就喊了路修源去搭把手。摘完橘子,李叔硬塞了半袋给他,说“这橘子甜,让清清尝尝鲜,她看店辛苦”,路修源推辞不过,就拎着回来了,连家都没回,直接往店里来——他知道陈清清中午没怎么吃东西,怕她饿。

他把布袋子轻轻放在木桌上,袋子碰到桌面时,橘子滚了滚,发出轻轻的“咕噜”声。他走到陈清清身边,弯腰低头一看,纸篓里已经扔了五六个纸团,桌上剩下的白色纸片也没几张了,每张纸片上要么是歪歪扭扭的字,要么是涂涂改改的痕迹。他忍不住笑了,伸手揉了揉陈清清的头发——她的头发又软又顺,是前几天刚洗的,用的是她自己熬的皂角膏,闻着有股淡淡的植物清香,摸起来像刚晒过太阳的棉花,软乎乎的。

“贴标签呢?”路修源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眼神落在桌上的毛笔和纸片上,一下就明白了她的窘迫。

陈清清点点头,手指轻轻绞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地把毛笔往他面前递了递,声音小小的:“我写得太丑了,贴在上面不好看,顾客看了该笑话了。刚才王婶家的丫头来买针线,还问我这字是不是画的……”说着,她的脸颊更红了,头也低了下去,盯着自己的布鞋尖——鞋子是娘做的,黑色的灯芯绒面,鞋头绣着朵小小的白花,现在鞋跟有点磨平了,她还没来得及补。

路修源接过毛笔,指尖碰到笔杆上的细毛,又拿起一张白色纸片,目光扫过货架上的肥皂,包装纸上的“兰花”图案在阳光下闪着光。“这有什么难的,我来帮你。”他的声音很温和,像午后的阳光,暖得让人安心。

陈清清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想让他坐:“你刚帮李叔摘橘子,肯定累了,歇会儿再弄吧,我先给你倒杯热水。”她知道摘橘子是个累活,要踮着脚够树枝,还要小心别被橘子树的刺扎到,上次路修源帮隔壁张婶摘枣,手就被扎破了,还瞒着她,后来她洗衣服时看到伤口才知道。

路修源却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按回小凳子上,动作很轻,怕弄疼她。“不累,摘橘子又不是重活,就当活动筋骨了。”他说着,从旁边搬了个小凳子——跟陈清清的那个是一对,也是他自己做的——坐在她身边,膝盖几乎要碰到她的膝盖,“你坐着歇会儿,给我递递纸片就行,顺便帮我看着点,别让我把字写错了。”

陈清清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暖暖的,像喝了杯刚煮好的红糖水,甜得从喉咙暖到了心口。她点点头,把桌上的白色纸片往他面前推了推,又把砚台挪了挪,让他写着更方便。

路修源先把桌上的浆糊碗往里面挪了挪,离桌边远些——他知道陈清清做事毛躁,怕她不小心碰洒了,上次她就差点把浆糊碗碰倒,还好他眼疾手快扶住了。然后他拿起毛笔,手腕轻轻转动,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墨汁蘸得不多不少,刚好能盖住笔头的毛。他写字的姿势很端正,肩膀微微下沉,后背挺得笔直,手腕稳得像钉在桌上似的——以前在学堂时,先生总夸他字写得好,说他“握笔有劲儿,横平竖直,有股子韧劲”,还把他的作业贴在学堂的墙上,让其他同学照着学。

“肥皂五分钱一块”,路修源的笔尖在纸上落下,墨汁晕开的痕迹很均匀,每个字都方方正正的,笔画匀称,横画平得像尺子量过,竖画直得像门前的树干,连“块”字的点画都小巧玲珑,比店里墙上贴的春联写得还好看。陈清清托着下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宽,手指修长,指节分明,虎口处有层薄薄的茧,是平时干活磨出来的,可握起笔来却格外灵活,笔尖在纸上滑动的样子,像蝴蝶在花丛中飞,好看得让她挪不开眼。

她忍不住想起刚认识路修源的时候,那时候他还是学堂的先生,她去学堂给弟弟送衣服,刚好看到他在教学生写字,也是这样的姿势,阳光落在他身上,连他额前的碎发都透着光。那时候她就觉得,这个先生真好看,连写字都这么让人佩服。没想到后来,这个好看的先生,成了她的丈夫。

路修源写好一张纸片,没有立刻贴到货架上,而是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尺子——尺子是木质的,浅棕色,边缘磨得光滑,是上次他修货架时剩下的,当时他觉得扔了可惜,就擦干净放在店里的抽屉里,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尺子上还有几道浅浅的铅笔印,是上次量货架木板时画的,现在还清晰可见。

他拿着尺子,轻轻靠在货架的边缘,眼睛盯着尺子上的刻度,确定好标签的位置——不能太高,不然矮点的顾客看不见;也不能太低,不然容易被碰掉。他又用手指轻轻压了压纸片的四角,看浆糊有没有涂匀,生怕贴上去会翘起来。“得贴正了,不然顾客看着费劲,要是老人家来买东西,还得踮着脚看,多不方便。”他小声嘀咕着,声音很轻,像在跟自己说话,可陈清清却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又暖又软。

等确定位置没问题,路修源才捏着纸片的一角,轻轻贴到货架上,然后用手掌的侧面慢慢抚平,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确保纸片没有褶皱,也没有歪歪扭扭,贴得平平整整的,像长在上面一样。他贴完还退了半步,歪着头看了看,觉得没问题,才满意地笑了,眼里闪着点小得意,像个刚完成作业的孩子。